1945 年三月,陕北塬上的风还裹着草根的腥气,天刚蒙蒙亮,十几辆木轮卡车就沿着黄土路向北开。车厢里堆着文件箱、油印机零件,余念新坐在靠后的车上,怀里紧紧抱着林岚画的延河红旗 —— 油纸包着,还是被颠簸得卷了角。
押车的罗干部四十多岁,戴副圆框眼镜,镜片上沾着土,说话慢悠悠的:“到了陕北第三分区,先住宣传科的窑洞,等新的刊印场地修好再分工。那边人手紧,不光要编报,还得防着敌机侦察。”
旁边一个刚从延安来的年轻人小声问:“罗同志,敌机真的常来?”
罗干部擦了擦眼镜:“来,大多是白天侦察道路,咱们白天躲进山沟,夜里再赶路,没事。”
车厢里没人再说话,只听见车轮碾过碎石的 “咯吱” 声,还有风刮过帆布篷的响。
快到午时,车队停在一条土沟前 —— 前面的路塌了一截,得动手修。余念新跟着跳下车,拿起铁锹铲土。黄土松得很,风一吹就往脸上糊,眯得人睁不开眼。他一边干活,一边往沟底看,沟里的水蜿蜒向北,顺着水流的方向,就是子长县的方向,也是他们要去的分区驻地。
“别愣着,手快些!” 罗干部喊了一声,“修通了才能赶在天黑前到驻地!”
大家一起动手推车、填坑,汗水混着黄土,在脸上淌出一道道印子。
傍晚总算过了沟,天暗得快,山坳里传来几声狼嚎,听得人心里发紧。罗干部挥挥手:“今晚不赶路了,就地宿营,明天一早再走!”
炊事员支起铁锅,煮了一锅高粱饭,就着咸菜吃。火光映着大家的脸,疲惫里却带着点期待 —— 谁都想早点到驻地,早点开始干活。
有个警卫笑着打趣:“从延安来的干部,到北线都得先吃两天土,这才算真正到了前线!”
余念新也笑,低头扒着碗里的饭。在延安也吃粗粮,可这里的荒凉和紧张,还是让他第一次有了 “离开家” 的感觉。
第二天一早,车队终于到了分区驻地。那是一片半塌的窑洞,门口插着面红旗,旗子边缘破了好几处,却依旧飘得精神。院中央立着块木牌,上面写着 “陕北第三分区?宣传部”,字是用红漆写的,掉了不少,却看得清楚。
罗干部领着他们去见高部长。高部长五十出头,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棉衣,头发乱蓬蓬的,眼神却亮得很。“延安来的同志?好,欢迎!” 他伸手握住罗干部的手,又扫过几个年轻人,目光在余念新身上停了停,“这小伙子年纪不大啊。”
“从延安保育院出来的,在汇编室做过,会写东西。” 罗干部介绍。
高部长点点头:“那就是自己人,放心用!”
一句话,让窑洞?里的气氛松快了不少。
宣传部的办公窑洞很窄,桌上堆着油印机零件、纸张和一台旧打字机。屋角有个年轻女人正低头抄稿,眉头皱着,手指冻得通红。
“这位是小林,咱们的编辑,你们写的稿子都交她审核。” 高部长介绍道。
小林抬头点了点头,没多说话,又低头继续抄。余念新看着她手里的稿子,还有桌上的旧打字机,心里清楚 —— 这才是真正的前线文字工作,没有延安的从容,只有争分夺秒的紧迫。
当晚,余念新就被安排整理《边区战讯》的来稿。文件箱里的稿子全是手抄的,有前线通讯员写的战况,有民兵的巡逻报告,还有运输队的物资统计。字迹大多很潦草,有的纸上沾着油渍,有的连落款都没有。
“先看内容,分好类。能用的标个圈,太消极或者没重点的就放边上。” 小林递给他一支铅笔,“咱们的报纸是给战士和老乡看的,要短、要实,能鼓劲就行。”
“写实的也能登?” 余念新问。
“能,但别太沉,别让人看了泄气。” 小林顿了顿,“你在延安做过,应该懂规矩,不用我多教。”
她继续低头打字,“嗒嗒嗒” 的敲击声在窑洞里回荡,干脆又有力。
三天后,第一期《边区战讯》开始印刷。油印机是旧的,没有电力,全靠人力摇把。余念新和几个同志轮流摇,胳膊酸了就换个人,纸卷一点点从铁辊里出来,油墨味混着汗味,特别提神。
高部长拿着第一张样刊,翻了翻,点头说:“行,文章短,字印得大,老乡们能看懂。” 他忽然指着一篇稿子问:“这篇《夜行》是谁写的?署名‘延河一枝’。”
小林笑着指了指余念新:“他写的,余念新。”
“写得好,不虚。” 高部长看着余念新,眼神里带着认可,“没有空话,全是实话。”
那篇《夜行》写的是运输民兵夜里送粮的事,没有抒情,没有标语,只几句实在话:“夜里冷,有人冻得手僵,握不住车把,就用嘴哈气暖一暖。有人走不动了,就互相推着走。没人掉队,粮也按时到了前线。”
高部长合上报纸,看着所有人说:“这才是真新闻 —— 写的是真人,说的是真话,才能让人记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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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余念新忽然觉得,手里的笔不再只是写文字的工具,还能传递力量,能让远方的人知道前线的真实样子。
分区的日子过得紧张又充实。白天编稿、印刷,晚上还要防敌机。偶尔有敌机从头顶掠过,大家就赶紧钻进防空洞。防空洞的洞口挂着草帘子,躲在里面,能闻到火药味和泥土味混合在一起的怪味。
有次躲防空洞时,有人打趣说:“咱们这《边区战讯》可真值钱,连敌机都想来看两眼!”
“炸坏了再重印,只要人在,报纸就断不了!” 小林接了一句。
“那你可得好好活着,不然谁给我们审稿子?”
“放心,我在,稿子就在!”
笑声不长,却把防空洞里的紧张气氛冲散了不少。
五月,前线的好消息越来越多,鲁中、晋察冀的捷报接连传到分区。高部长决定出一期《特刊》,专门报道全国战局,给大家鼓劲。
“不能光登数字,数字太干,老百姓看不懂,也记不住。” 高部长在会上说,“要写人,写战士们怎么打仗,写他们为什么愿意拼命,这样才能让人有共鸣。”
大家纷纷出主意,有人说写英雄事迹,有人说写后方群众的支援。
余念新想了想,开口说:“我能不能写一篇‘写信的人’?前几天通讯员送来一封战士的信,没寄出去,但是好多人都看过,写得特别朴实。”
小林抬头问:“真有这样的信?”
“有,我带来了。” 余念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油纸,里面裹着信纸 —— 纸上的字歪歪扭扭,却很干净:“娘,我在前线挺好的,别担心。等打完仗,我就回家种地,家里的牛别卖,我还想牵着它去地里。”
高部长接过信,看了半天,点头说:“这就是老百姓的心,也是战士的心。就写这个,题目叫《信没寄出》。”
那晚,窑洞里的灯油快烧尽了,大家还在忙着写稿、校对。油墨味、纸灰味、脚步声混在一起,像一群人在并肩呼吸。
三天后,《特刊》印出来,很快送到了前线。后来听通讯员说,战士们抢着看,有的把报纸揣在怀里,有的甚至用报纸裹伤口 —— 不是舍不得,是觉得看着上面的字,就有了劲。
罗干部笑着跟余念新说:“你看,咱们这报纸不光能看,还能‘救命’,值了!”
没过多久,中央电台在播报前线新闻时,特意转播了《信没寄出》的片段。高部长特地召集宣传部的所有人,笑着说:“同志们,咱们分区的报纸第一次被中央电台转播,这是对咱们工作的肯定,更是责任!以后得写更多这样的好稿子!”
掌声不算大,却特别实在,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笑。
散会后,小林走到余念新身边,轻声说:“你写的那句‘信没寄出,可里面的话,却传到了所有人心里’,广播里也念了,特别打动人。”
余念新笑了:“不是我写得好,是信里本来就有这个意思,我只是把它写出来了。”
“可只有你懂这个意思,也只有你能写出来。” 小林说完,又低头去整理稿子了。
六月初,陕北进入雨季,雨水多,河道涨水,不少道路被冲垮,运输队过不来,印刷报纸的纸料渐渐短缺。高部长决定停刊一周,趁着这段时间修修机器,整理一下旧稿。
那天,余念新一个人坐在窑洞里,把之前印的《边区战讯》摊在桌上,一张张翻看。有的报纸已经泛黄,油墨也模糊了,但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条条血管,连着前线的战士,连着后方的老乡。
罗干部走进来,看见他在看旧报纸,问:“在看什么?舍不得这些旧刊?”
“不是,就是想看看当时自己写了什么,有没有写得不好的地方。” 余念新抬头说。
“能想着回头看,是好事,说明你在进步。” 罗干部在他身边坐下,又忽然说,“对了,听说你下个月要调回延安。”
余念新愣了:“我?为什么要调回去?”
“高部长给上面报的,说你是个好苗子,上面要抽一批人回延安参加新闻干部整训,以后能担更重的活。”
余念新没说话,低头看着桌上的旧报纸,心里说不清是高兴还是不舍 —— 在北线的这些日子,虽然苦,却让他真正明白了 “文字的力量”,也让他知道,自己的笔能做更多有用的事。
当晚,宣传部的同志们聚在一起,算是给余念新送行。没有好酒好菜,只有一锅煮土豆,还有几碗稀粥。小林端着碗,笑着说:“回延安好啊,能吃上白面馒头,不用再天天啃土豆了。”
“那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去?” 余念新开玩笑。
“我不回,我得留在这儿,看着咱们的《边区战讯》一直印下去。” 小林说得认真。
高部长拍了拍余念新的肩:“回去好好学,多学些本事。以后不管到哪儿,都别忘了咱们在北线写稿子的日子 —— 写真人,说真话,才是咱们做宣传的本分。”
余念新点点头:“我记住了,高部长。不管到哪儿,我都不会忘。”
屋外的雨停了,风一吹,门口的红旗又飘了起来。余念新看着眼前的同志们,心里清楚,北线的这段日子,会是他这辈子都忘不了的经历 —— 这里的每一篇稿子,每一次印刷,每一次防空,都让他明白,文字不只是纸上的墨,更是心里的劲,是能让人在难的时候,继续往前走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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