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 年六月，延安的雨下得勤，黄土路被冲得坑坑洼洼。余念新背着布袋，跟着青训班的教员往山里走 —— 边区青年干部训练班就藏在两座山之间，原是运输总站的粮仓，院墙是新夯的黄土，门口挂着 “服从、学习、实践” 的木牌，字漆得鲜红。
报到当天，余念新被分到第三分队。带队的白教员四十多岁，说话慢，却句句有分量：“这里没有学生，只有学员。来这儿不是为了背书，是为了让自己经得住查 —— 查你的忠诚，也查你的本事。”
宿舍是窑洞改的，四张木床挤在一起，墙上贴着课表：早上六点军训，上午政治课，下午学政策文件，晚上写思想心得。余念新扫了眼课表，心里有数 —— 这些课看着基础，实则是在教怎么在组织里说话、怎么写让上面看得懂的文字。
第一天政治课，教员讲 “群众路线”，让学员写心得。别人都写 “要紧密联系群众，听群众的话”，余念新却写 “干部得让群众敢说话，光听没用，得让群众愿意说”。作业交上去，教员在后面批了句：“方向对，立场偏软。”
余念新没在意，他知道在青训班，太 “顺” 的文字反而没人记，稍微有点棱角，才会被注意到 —— 但这棱角得磨得恰到好处，不能扎人。
没过几天，青训班开 “干部群众观” 讨论会。五十多个学员坐在操场上，轮流发言。前面的人翻来覆去说 “要服从组织，要服务群众”，说得空泛，白教员只是点头，没多话。
轮到余念新时，他站起来：“群众路线不是干部替群众说话，是让群众自己说。现在有些调查，干部问一句，群众答一句，问完了，群众还是没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操场静了几秒，有人偷偷拽他的衣角，让他别说了。白教员却抬了抬眼：“接着说。”
“久了，群众就不愿说了，觉得说了也没用。干部要是总替群众做主，最后群众就不跟干部一条心了。” 余念新说完，坐下没再吭声。
白教员沉默了会儿，开口道：“你这话，有点道理。做群众工作，不能光靠嘴说，得靠耳朵听。”
讨论会散后，一个叫赵磊的学员跟余念新说：“你胆子太大了，这话要是被有心人造谣，说你质疑路线，你就麻烦了。
“质疑也是学习，只要没说错，怕啥？” 余念新笑了笑，他知道赵磊是好意，但在青训班，一味藏着，反而学不到真东西。
又过了一周，余念新被调去管理 “社会调查资料室”。那地方在窑洞最里面，堆着一摞摞旧文件，满是灰尘，没人愿意去。余念新却乐意 —— 那些文件里藏着各地的真实情况，有互助组的问题，有减租的困难，比课堂上讲的实在多了。
他翻到一份《延安东南片区互助组情况汇总》，里面写着好几个村的互助组散了，原因是 “干部三个月一换，新干部来了又搞新规矩，群众刚适应又得改，最后没人愿意搞了”。
余念新在旁边写了句：“互助组靠信任，信任靠稳定，稳定不能靠干部频繁换。” 写完，他把文件放回原位 —— 他知道，这话只有懂行的人才能看懂，也只有懂行的人，才会在意。
有天晚上，白教员来资料室，见余念新在翻文件，问：“看了这么多，有啥想法？”
“有些政策推得太快，群众还没跟上。” 余念新说，“比如互助组，有的村刚把人凑齐，就催着扩规模，最后散了。不如先让试点村稳住，再慢慢推广。”
白教员叹了口气：“你说得对，但也危险。政策是上面定的，下面得先执行，有问题再改，不能反过来。在组织里，顺序错了，再对的事也会出问题。”
余念新点点头，他明白白教员是在提醒他 —— 在体系里，服从比对错更重要，先跟着走，再找机会调整。
八月，青训班开始 “基层锻炼”，余念新被派到枣园乡。枣园离中央机关近，干部多，规矩也多。乡长胡刚是老党员，见了余念新，直截了当：“你来这儿，少提想法，多干活。粮要清准，地要记明，账要算对，这就是实事。”
余念新在枣园乡跑了几天，发现互助组的账本有问题 —— 好几户的出工数都一样，明显是编的。他找到记账的小李，问：“这数不对吧？怎么每户出工都一样？”
小李支支吾吾：“胡乡长说，统一了好看，上面检查也方便。”
“可这不是实情啊。”
“实情说了，胡乡长要挨批评，我也没好果子吃。” 小李叹了口气。
余念新没再追问，晚上回到驻点，把这事写进报告：“上级要整齐，下级要安全，群众要实在，三者没凑到一块儿，账本再好看也没用。”
第二天，胡刚看到报告，把余念新叫到办公室：“你这报告写得挺实在，再在这儿待几天，帮我清仓库的粮。”
余念新去了仓库，发现库里的粮没账本上写的多，差了近十石。他没说破，只把实际数量记下来，交给胡刚 。
他知道，有些事不能戳穿，得给人留余地，也给自己留余地。
回到青训班时，快结业了。白教员找余念新谈话：“你在枣园的表现，上面知道了，说你笔头好，能发现问题。”
“都是应该做的。” 余念新答。
“别太得意。” 白教员说，“这种名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在组织里，能站得稳的，不是最能发现问题的，是最会在合适的时候解决问题的。”
结业那天，余念新拿到结业证书，上面盖着 “陕甘宁边区社会部干部训练处” 的章。白教员在他身边低声说：“回去后，有人会找你。”
“谁？”
“组织的人。” 白教员没多说，转身走了。
余念新背着布袋，往延安城走。黄土路被太阳晒得发烫，他却走得稳。他知道，青训班结业不是结束，是开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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