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 年九月,延安的秋老虎还没退,余念新背着青训班的结业证书,走进了 “民政处临时调查科” 的窑洞。这地方在边区政府附属机关区,几排窑洞连在一起,门口挂着木牌,字漆得有些褪色。
带他的是卢炳诚科长,三十多岁,戴副圆框眼镜,说话带着陕北口音,慢腾腾的。第一天上班,卢炳诚指着桌上的一摞表格:“小余,你就帮我抄表,乡上送来的减租账,你核对清楚,数字别写错。”
余念新点头应下。桌上的表格堆得老高,都是各县报来的农户租息数据,密密麻麻的数字看得人眼晕。他知道,这些数字看着普通,却是减租政策落实的关键 —— 多一分少一分,关系到农户能不能吃饱饭。
头几天都顺顺利利,余念新每天抄表、核对,没出半点错。卢炳诚看在眼里,偶尔会多给他一块红薯:“你这孩子,心细,比有些成年干部还靠谱。”
第五天傍晚,延安下了场小雨,土路上满是泥。卢炳诚让余念新去后院的储藏室,取一份洛川地区的旧档案。
储藏室靠着山壁,里面堆着半人高的竹箱,弥漫着霉味。余念新翻了半天,终于找到标着 “洛川租息” 的箱子,打开一看,里面除了要找的档案,还压着一份没归档的 “洛川农户租息表”。
他随手翻了翻,心里咯噔一下 —— 这份表上的数字,跟他前几天抄录的不一样。几户地主的地租比例,原本写的 “四成”,被改成了 “三成五”,红笔改的痕迹还很新。这不是笔误,是故意改的。
余念新拿着表,站在储藏室的油灯下,手指捏着纸边,没动。他知道,这一改,就是几千斤粮的差距,农户能少交的租子,凭空少了一截。
第二天一早,卢炳诚像往常一样到科里,泡茶、点烟,神色没半点异常。“昨天的档案找到了?” 他问。
“找到了,还翻到一份旧的租息表,跟现在的不一样。” 余念新把表递过去。
卢炳诚接过,扫了一眼,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天气:“哦,那是试算稿,没用了,烧了就行。”
余念新没接话,心里却清楚 —— 试算稿不会盖 “已报送” 的红章,这分明是改过的正式表。
中午吃饭时,卢炳诚拉着余念新坐在窑洞门口,语气比平时亲切:“小余,你父亲是老红军,我知道。你年纪小,做事得懂轻重。现在边区要保生产、保安稳,有些事,不能太较真。”
“改数字,农户就少收粮了,这不算较真吧?” 余念新问。
卢炳诚笑了笑,没直接答:“改个数字,乡上能少点压力,咱们也能早点完成任务,最后还能多留些粮给真正困难的户。你说,这算坏事吗?”
余念新没再问。他明白卢炳诚的逻辑 —— 为了 “整体利益”,牺牲一点局部真实,在体制里似乎是常态。可他也清楚,要是这种 “常态” 多了,最后吃亏的还是老百姓。
晚上回宿舍,余念新路过科里的办公室,见门半掩着,里面有说话声。是卢炳诚,还有个陌生的声音:“洛川的数字改得怎么样?上头要抽查了。”
“放心,改好了,跟乡上对过,查不出来。延安要的是成绩,不是麻烦。” 卢炳诚的声音很低,却听得真切。
余念新没停步,悄悄走回宿舍。他坐在木桌前,从布袋里掏出笔记本,把那份旧表夹在里面 —— 他没打算立刻上报,一来没人会信一个十岁孩子的话,二来这事闹大,整个调查科都得受牵连,最后可能不了了之,还会把自己搭进去。
没过三天,调查科接到通知,边区审查组要来抽查数据。卢炳诚一下子忙了起来,让科里的人连夜誊抄表格,连吃饭都顾不上。他找到余念新,语气比平时严肃:“审查组来的时候,你别多嘴,就说你只负责抄表,别的都不知道。”
“我知道。” 余念新答。
审查组来的那天,余念新站在科里的角落,看着他们翻档案、核对数字。带队的是个穿军装的干部,身边跟着个参谋 —— 余念新认得,是徐帅身边的人,之前在保育院见过。
卢炳诚陪着笑,递烟、倒水,把改过的表格递上去。
审查组翻了翻,没发现问题,很快就走了。送他们出门时,徐帅的参谋路过余念新,拍了拍他的肩膀:“听说你在这儿实习,好好学,延安需要懂事的年轻人。”
余念新笑了笑,没说话。他知道,这里的 “懂事”,跟他理解的不一样。
晚上,宿舍里只剩余念新一个人。他把那份旧表拿出来,铺在桌上,就着油灯的光,在笔记本上写:“1944 年 9 月,洛川租息表被改,四成改三成五,涉及农户七户,粮约三千斤。卢科长称‘为保任务’,未上报。”
写完,他把表折好,夹回笔记本最里面,又用线缝了几针 —— 这是他穿越以来,第一次直面体制里的 “灰色地带”。他没能力改变,只能先记下来。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二天上班,卢炳诚看起来轻松多了,还跟余念新开玩笑:“怎么样,没出事吧?以后多学着点,有些事,心里清楚就行。”
“我知道了,卢科长。” 余念新答。
接下来的日子,一切又恢复了常态。余念新还是每天抄表、核对,只是比以前更仔细,会悄悄把各县报来的原始数据,在笔记本上另抄一份。他知道,这些数据或许以后用不上,但多留个底,总是好的。
有天晚上,余念新翻着笔记本,看着那份改了数字的租息表,忽然想起在杨家塬调查时,老杨说的话:“政策是好的,就是到了下面,有时候会走样。”
以前他还不太懂,现在终于明白了 —— 走样的不是政策,是执行政策的人,是为了 “省事”“出成绩”,把老百姓的利益放在了后面。
他合上笔记本,放在枕头底下。窗外的风刮得窑洞的门帘哗啦响,远处传来哨兵的脚步声。余念新躺在被窝里,心里很清楚 —— 在延安,在这个体制里,光有理想没用,得学会保护自己,学会在合适的时候做合适的事。
只有先站稳脚跟,以后才有机会,把那些 “走样” 的政策,慢慢纠正过来,让老百姓真真正正享受到好处。
第二天一早,余念新按时到科里上班。卢炳诚递给他一摞新的表格:“今天抄延川的,注意点,别写错。”
“好。” 余念新接过表格,坐下开始抄。笔尖划过纸页,发出沙沙的响。他没再想那份改了的租息表,也没再想卢炳诚的话 —— 他知道,现在要做的,是把眼前的事做好,一步一步来,慢慢等机会。
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