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从后山回来时,篮子里多了小半把枯黄的荠菜,几根野葱,还有一小捧刚冒头、嫩得能掐出水的蒲公英叶子。收获不多,但聊胜于无。林招娣还特意绕了点远路,避开可能遇到村里人的小道。
回到那个破败的院子,夕阳已经给土墙涂上了一层黯淡的金红色。屋里出乎意料地安静。张永贵居然已经醒了,正阴沉着脸坐在炕沿上抽旱烟,烟雾缭绕,让本就昏暗的屋里更显窒闷。他面前的破桌子上,放着空了的酒瓶和咸菜碟子。
婴儿大概是哭累了,在小窝里发出细微的、不连贯的抽噎声,像只生病的小猫。
林招娣的心提了一下。她默不作声地放下篮子,走到灶边,先摸了摸婴儿的额头,有点热,但不是高烧。她用小碗盛了点温水,用清洁布蘸湿,轻轻擦拭他的小脸和脖颈,试图降温,又喂了他一点点温水。
整个过程,张永贵只是撩起眼皮瞥了她一眼,没说话,但那眼神里压抑的烦躁和某种蠢蠢欲动的暴戾,让林招娣后背发凉。她知道,这多半是酒醒后的空虚和不快,加上铁蛋那群孩子下午来闹过(可能被他听到动静或者铁蛋回去告状了),让他觉得丢了面子,或者单纯想找茬发泄。
她必须更加小心。
她开始准备“晚饭”。玉米面只剩最后两把,混杂着麸皮,黑乎乎的。她小心地筛掉最粗的沙石,倒进烧开的水里,用筷子慢慢搅动。水汽蒸腾起来,带着粗糙粮食特有的、略带焦糊的气息。然后,她把洗净的荠菜和蒲公英叶子揪碎,撒进锅里,又切了极细的几丝野葱。最后,犹豫了一下,从怀里掏出那小角仅存的能量饼干,用牙齿咬下比米粒还小的一丁点,捏碎了,悄悄撒进粥里——希望这点“精华”能给婴儿增加一丝营养。
一锅稀薄、泛着可疑灰绿色的菜粥很快煮好。盐是半点不敢多放了,那点粗盐块珍贵得很。
她盛了三碗。给张永贵的那碗,米粒相对多些,野菜也尽量挑完整的。自己和婴儿那两碗,几乎就是照得见人影的汤水,飘着几点菜叶和麸皮。
她把张永贵那碗端到破桌子上。
张永贵掐灭旱烟,端起碗,只看了一眼,眉头就拧紧了。他用筷子在碗里扒拉了两下,挑起几根野菜,脸色更沉。
“就吃这猪都不闻的东西?”他声音粗嘎,带着宿醉后的沙哑和不耐。
林招娣没吭声,端起自己那碗稀汤,坐到灶边的小板凳上,准备先喂婴儿一点。
张永贵见她不理,火气“噌”地就上来了。他“啪”地把筷子拍在桌上,碗里的粥都溅出来一些。
“老子跟你说话呢!耳朵聋了?!”
林招娣动作一顿,抬起眼看他,平静地说:“粮食没了。只有这些。”
“没了?老子给你的玉米面呢?三天就吃完了?你他妈是猪啊?还是偷偷藏起来,想贴补哪个野汉子?”张永贵越说越难听,站起身,几步跨到林招娣面前,高大的阴影笼罩下来,带着浓重的烟臭和未散的酒气。
林招娣护住怀里的碗和旁边的婴儿,身体绷紧,准备应对随时可能落下的拳脚。她没有争辩粮食的消耗速度(事实上,大部分进了张永贵自己的肚子),只是重复:“没了。想要吃得像样,得有钱,或者有粮。”
“钱?粮?”张永贵狞笑一声,伸手就来夺林招娣手里的碗,“老子看你就是欠收拾!吃里扒外的东西!”他似乎认定了林招娣私藏,或者单纯就是想找借口施暴。
就在他粗糙的大手即将碰到碗沿的瞬间,院子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尖锐嘈杂的女人叫骂声,由远及近,还夹杂着孩童响亮的哭嚎。
“天杀的啊!没王法了啊!一个买来的贱蹄子,敢打我家铁蛋!耳朵都要拧掉了啊!张永贵!你给我滚出来!看看你买回来的好货色!”
是李寡妇的声音,又尖又利,穿透力极强。
紧接着,院门被“砰”地一声从外面踹开(那半截破墙根本拦不住人),李寡妇像一头暴怒的母狮冲了进来。她身材粗壮,穿着件脏兮兮的藏蓝棉袄,头发蓬乱,一手叉腰,一手拖着还在扯着嗓子干嚎的铁蛋。铁蛋那只被林招娣拧过的耳朵红彤彤的,格外显眼,其实早就没事了,但他此刻嚎得震天响,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李寡妇身后,还跟着几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村妇,以及下午跟在铁蛋屁股后面的那几个孩子,此刻都挤在院门口,伸着脖子往里瞧,脸上带着兴奋和幸灾乐祸。
张永贵抢夺的动作僵在半空,眉头紧锁,看向闯进来的不速之客,脸色更加难看。家丑外扬,还是这种丢脸的事。
李寡妇一眼就看到了灶边的林招娣,以及她手里护着的碗和张永贵那副要动手的架势。她立刻把矛头对准了林招娣,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她脸上:
“就是你!你个不要脸的扫把星!刚来几天就敢打我儿子?你看看!你看看我儿子的耳朵!被你拧成什么样了!一个买来的烂货,带着个野种,还敢在张家洼撒野?谁给你的狗胆?!”
她一边骂,一边推搡着铁蛋往前:“铁蛋,你说!是不是她打的你?!”
铁蛋有了娘撑腰,立刻止了干嚎,指着林招娣,声音比刚才还响亮:“就是她!娘!她揪我耳朵,还拧!疼死我了!她还说要见我一次拧一次!”
周围的妇人们发出“啧啧”的议论声,看向林招娣的眼神充满了鄙夷和看戏的兴奋。
“真厉害啊,刚来就打孩子。”
“啧啧,看着瘦瘦小小的,手挺黑。”
“带着个拖油瓶,还这么横,张永贵这钱花得……”
张永贵的脸黑得像锅底。他被李寡妇指着鼻子骂,又被村里人看笑话,一股邪火全冲向了林招娣。他猛地转身,彻底忘了刚才抢碗的事,冲着林招娣吼道:“你他妈怎么回事?!真打人家孩子了?!”
林招娣在李寡妇闯进来的那一刻,就知道麻烦大了。她慢慢放下碗,把婴儿往小窝深处挪了挪,然后站起身,面对着气势汹汹的李寡妇和脸色铁青的张永贵。
她没有惊慌失措,也没有立刻辩解,只是等李寡妇的骂声稍微间歇,才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在院子里响起:
“他下午带一群孩子,要闯进屋里。屋里孩子在睡觉,他爹(她看了一眼张永贵)也在休息。我拦着不让进,他先踹我,”她指了指自己小腿上还隐隐作痛、可能已经青紫的地方,“又要硬闯。我只好拉住他,让他出去。”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铁蛋和他身后那几个探头探脑的孩子:“我只是让他出去,没下重手。如果他耳朵真伤了,可以去请赤脚大夫看看,该赔钱赔钱,该治伤治伤。”
这番话,条理清晰,避重就轻(拧耳朵的事一句带过),重点强调了铁蛋先动手、要闯屋惊扰“休息”的张永贵。既解释了冲突原因,又把张永贵可能在乎的“面子”(被人打扰)点了出来,还摆出了愿意“讲道理”的姿态。
李寡妇显然没想到这买来的女人这么冷静,还反过来将她一军。她愣了一下,随即更怒:“放你娘的狗屁!我儿子最是听话懂事!肯定是你先惹他!你一个外来的,还敢拦我儿子?打了人还有理了?!赔钱?治伤?你赔得起吗你!今天你不给我个交代,我跟你没完!”
说着,她竟然张牙舞爪地就要上前来抓林招娣的头发,典型的农村泼妇打架架势。
张永贵脸色变幻。他当然知道铁蛋是个什么德性的小霸王,但李寡妇是村里有名的泼辣难缠,他也不想为了这个买来的女人彻底得罪同村。眼看李寡妇要动手,他不仅没拦,反而阴着脸对林招娣喝道:“还愣着干什么?给李嫂子赔不是!小孩子不懂事,你一个大人跟他计较什么?”
这是要她认栽,息事宁人。
林招娣看着逼近的李寡妇,又看了一眼明显置身事外、甚至隐隐偏帮外人的张永贵,心底一片冰凉,但那股不甘和强硬却越发清晰。
赔不是?息事宁人?今天退了这一步,以后在这村里,在张永贵面前,她就永远是个可以随意揉捏的软柿子!连个孩子都能带着家长打上门来!
就在李寡妇的手即将碰到她头发的前一瞬,林招娣没有后退,反而猛地向前一步,不是迎向李寡妇,而是一把抄起了灶台上那把用来切野菜的、锈迹斑斑却依旧锋利的菜刀!
“哐当!”
她把菜刀重重地剁在了砧板上,刀刃深深嵌进木头里,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
整个院子瞬间安静下来。
李寡妇的手僵在半空,吓得往后一缩。门口看热闹的妇人和孩子们也齐齐倒吸一口凉气,往后躲了躲。
张永贵也愣住了,愕然地看着林招娣。
林招娣握着刀柄,没有把刀拔出来,只是转过身,面对着所有人。她的脸色依旧苍白,身形瘦削,但此刻站在那儿,背脊挺得笔直,眼神亮得骇人,像两簇冰封的火焰。
“李嫂子,”她声音不大,却字字砸在地上,“你儿子踹我在先,要闯我屋在后。我拦他,是尽我在这屋里的本分。你要交代,可以。咱们现在就去村长那儿,或者去找赤脚大夫,当着大家的面,看看你儿子的耳朵到底伤没伤,再看看我腿上的伤。该是我的错,我认,该赔的我赔,哪怕砸锅卖铁。”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张永贵,又落回李寡妇脸上,语气陡然转冷,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狠劲:
“但如果想不分青红皂白,仗着人多,在我家里打我、骂我、欺负我屋里的人……”
她的手指,轻轻点了点嵌在砧板上的菜刀刀柄。
“我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买来的命也是命。谁想让我活不下去,我就敢让谁先见血。”
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寒风穿过破院墙的呜咽,和灶膛里柴火偶尔爆出的噼啪轻响。
李寡妇张着嘴,看着林抄手上那明晃晃的菜刀,又看看林招娣那双冰冷决绝的眼睛,刚才那股泼天的气势,像被针戳破的气球,一下子泄了个干净。她敢撒泼,敢打架,但那都是建立在对方也会遵循“村妇打架”规则的基础上。眼前这个女人……她好像真的敢动刀!
铁蛋也吓傻了,躲在他娘身后,连假哭都忘了。
张永贵脸色铁青,嘴唇动了动,想骂林招娣“疯了”、“反了”,但话到嘴边,看着那菜刀和女人脸上那股陌生的、亡命徒般的狠厉,竟一时噎住了。这女人……怎么跟刚买回来时那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完全不同了?
门口看热闹的人,眼神也从鄙夷兴奋变成了惊疑和畏惧。这新媳妇,是个硬茬子,不好惹。
良久,李寡妇色厉内荏地“哼”了一声,一把扯过铁蛋,声音都低了几分,却还硬撑着面子:“疯婆子!懒得跟你一般见识!铁蛋,我们走!以后离这晦气地方远点!”
说完,几乎是拖着铁蛋,匆匆离开了院子。看热闹的人群见没真打起来,也小声议论着,慢慢散去了。
院门重新恢复安静,虽然已经被踹得歪斜。
张永贵瞪着林招娣,胸口起伏,显然气得不轻,但看着那把还嵌在砧板上的菜刀,终究没敢再动手。他狠狠啐了一口,骂了句“晦气”,转身回到炕边,端起那碗已经凉透的菜粥,几口灌下去,然后背对着灶台躺下,不再出声。
林招娣站在原地,握着刀柄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刚才那一刻的爆发,耗尽了她的力气,也抽空了她的勇气。后怕像冰冷的潮水,慢慢涌上来。
但她知道,她做对了。
在这个弱肉强食、毫无道理可讲的底层环境里,有时候,展现出不惜鱼死网破的狠厉,反而是最有效的护身符。今天这把刀,镇住的不仅仅是李寡妇,还有张永贵,以及外面那些可能心存恶意的目光。
她慢慢松开手,将菜刀从砧板上拔下来,放到一边。然后,走回灶边,端起自己那碗早已冰凉的稀汤。
婴儿似乎感受到了紧张气氛的消散,又细声哭了起来。
林招娣坐下来,舀起一勺冰冷的粥汤,送到自己嘴边。
汤很苦,混杂着野菜的涩和玉米面的糙。
但她一口一口,喝得很慢,很坚定。
眼底那点因为后怕而产生的湿意,迅速被另一种更加坚硬的东西取代。
闹剧暂时落幕。
但这个“家”里的战争,还远远没有结束。
她得活下去,更好地活下去。带着她的“小丈夫”,在这虎狼环伺的境地里,杀出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