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委三楼的小会议室，窗明几净，椭圆形的红木会议桌映照着上午明亮的阳光，却驱不散室内隐隐流动的微妙气氛。《关于建立健全全市重大安全风险防范化解机制》临时调研组的第一次全体会议即将在这里开始。
陈默提前十分钟到达，选择了靠近门口、不那么起眼的位置坐下。这个位置既能观察全场，又不会过于引人注目。他拿出崭新的笔记本和钢笔，安静地等待着。
陆续有人进来。市委政研室来的是一位副调研员，姓吴，约莫五十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坐下后便慢条斯理地泡着自带的茶叶；市应急管理局来的是预案管理科科长，姓郑，身材微胖，脸上总带着点若有若无的焦急；市环保局来的则是一位副处长，马文明，四十多岁，戴着黑框眼镜，腋下夹着厚厚的文件袋，进来后目光习惯性地在众人脸上扫过，带着一种专业部门的审视感。
还有其他来自住建、财政等部门的干部，基本都是科长或副处长级别。陈默这张年轻得过分的面孔混在其中，显得格外突兀。不少人投来好奇、探究，甚至是一丝不以为然的目光。关于这个年轻人“走运”闯入应急指挥中心并获得书记赏识的传闻，显然已经在某种程度上流传开来。
八点三十分整，主持会议的市委政研室副主任孙涛准时踏入会议室。他约莫四十二三岁，穿着合体的白衬衫，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金丝眼镜后的眼神锐利而沉稳。他是调研组的名义组长。
“人都到齐了？那我们开始。”孙涛在主位坐下，没有多余的寒暄，开门见山，“同志们，这次调研任务，是市委主要领导亲自点题，国栋秘书长亲自协调，重要性不言而喻。目标只有一个：拿出一份沉甸甸的、能切中要害、能真正推动工作的意见。空话套话就不要讲了，要见人见事见思想，要能解决问题。”
他的开场白简洁有力，定下了务实的基调。随后，他让与会人员依次自我介绍，并谈谈对调研工作的初步看法。
发言顺序按惯例，从级别较高或核心部门开始。
政研室的吴调研员率先开口，语调平缓，带着理论色彩：“孙主任，各位同事。我认为，此次青林事件，根源在于风险意识淡薄，底线思维不强。我们的调研，应立足于从思想层面破题，深入研究如何强化各级领导干部‘时时放心不下’的责任感……”他引经据典，理论框架搭建得很大，但具体落点有些模糊。
应急局的郑科长接着发言，语速很快：“吴调研员说得对，意识很重要。但我认为更关键的是责任链条要拧紧！‘党政同责、一岗双责、齐抓共管、失职追责’这十六个字，在有些地方、有些部门还是悬在空中！必须把责任明确到岗、到人，健全问责机制，形成强大震慑！”他的发言带着应急人特有的急切，强调追责问责的刚性。
环保局的马文明副处长推了推眼镜，接过话头，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性：“郑科长强调责任，我很赞同。但责任落实需要基础和能力。我们环保系统，特别是县区一级，面临监测设备老旧、技术人员短缺、执法车辆不足等现实困境。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我认为，调研应重点关注基层能力建设短板，推动编制、经费、装备等资源向一线倾斜，这是解决问题的物质基础。”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向了环保部门长期呼吁的“人财物”投入问题。
随后，其他部门的代表也纷纷发言，大多围绕着自身职责范围谈看法，或强调本部门工作的重要性，或委婉地提出工作中存在的困难。
陈默认真地记录着，大脑飞速运转，分析着每个人的立场、诉求和话语背后的逻辑。他清晰地感受到，这个临时组建的团队，内部存在着无形的藩篱和利益的考量。
轮到陈默时，会议室里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在他身上。
陈默放下笔，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孙涛，然后环视众人，语气谦逊而沉稳：“孙主任，各位领导，我是市政府办综合二科的陈默。作为调研组里最年轻的成员，我是来深入学习、锻炼的。刚才听了各位领导的高见，很受启发。结合之前接触到的一些情况，我初步有一点不成熟的想法，可能比较片面，向各位领导和前辈汇报一下，恳请批评指正。”
他先放低姿态，将自己定位为学习者。
“我认为，反思青林事件，我们不能仅仅停留在某个具体的安全隐患或个别干部的失职上，而应着眼于透视其背后可能存在的系统性、机制性梗阻。”陈默开门见山，提出了一个更高的视角。
“具体而言，我认为有三个关键环节值得深入调研。”他条理清晰地展开：
他提出的“激励机制”和“报喜得喜，报忧得忧”的说法，隐隐刺痛了某些人的神经，马文明副处长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这个问题直接关联到青林县领导“失联”的敏感事件，会议室内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他没有提出具体的、颠覆性的方案，而是精准地勾勒出三个相互关联、层层递进的问题域，为整个调研构建了一个清晰而富有深度的分析框架。
孙涛副主任之前一直靠在椅背上聆听，此时不自觉地坐直了身体，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和欣赏。
“咳，”马文明副处长忍不住清了清嗓子，脸上挤出一丝笑容，“陈默同志年轻有为，思路很开阔啊。不过，机制体制问题牵一发而动全身，改革起来需要时间和过程。我觉得，我们调研还是应该更聚焦一些，比如先把基层环保监管能力建设这个当前最紧迫、最突出的问题研究透，提出一些立竿见影的措施……”他试图将讨论拉回环保局熟悉的叙事框架内，淡化更具普遍性的机制探讨。
陈默没有直接反驳，而是顺势接过话头，展现灵活性：“马处长说得非常对，基层能力建设确实是重要基础，也是我们调研需要重点关注的内容之一。特别是在风险早期识别方面，基层监测站点的人员素质、设备水平，直接决定了我们能否捕捉到‘第一信号’。”
他既肯定了马处长的部分观点，又巧妙地将“基层能力建设”这个具体问题，纳入了自己提出的“风险早期感知”这个大框架之下，化为其中的一个子课题。
孙涛副主任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对陈默的评价又高了几分。有锐气，懂分寸，知进退。
他不再犹豫，轻轻敲了敲桌子，做出总结和部署：“好了，大家都发表了很好的意见。陈默同志提出的这三个环节，很有见地，为我们调研提供了清晰的逻辑主线。我看，我们调研组的初步框架，就围绕‘风险早期感知与评估’、‘信息传导与决策响应’、‘应急资源整合与跨部门协同’这三个核心板块来展开。”
他随即宣布了分组安排：孙涛自己总负责，并侧重“决策响应”板块；政研室吴调研员和应急局郑科长负责“资源协同”板块；而“风险早期感知”板块，则由环保局马文明副处长担任组长，陈默和另一位干部作为组员。
“希望大家抛开部门之见，站在全市大局的高度，深入一线，扎扎实实摸情况、找问题、提建议。散会！”孙涛干净利落地结束了会议。
散会后，马文明走到陈默身边，脸上依旧是那种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小陈啊，年轻人有想法是好事。不过调研是细致活，讲究数据和案例支撑。以后组里的工作，我们多沟通，步调一致，才能形成合力嘛。”话语中的告诫和划定主导权的意图十分明显。
“好的，马处长，您是组长，我一定在您的领导下，认真做好分配的工作，多向您学习请教。”陈默态度恭谨，回答得滴水不漏。
看着马文明离开的背影，陈默知道，在这个新的战场上，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他展现出的能力赢得了孙涛的重视，但也无疑让马文明这样的既得利益者感到了威胁。如何在马文明的“领导”下，既能有效开展工作，挖掘出真问题，又能保护好自己，将是对他政治智慧和业务能力的双重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