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的狂风骤雨在天明时分终于渐渐平息，但江州市委市政府大楼内的紧张气氛却并未随之消散，反而因为白昼的来临变得更加清晰和凝重。应急指挥中心的灯光亮了一夜，此刻虽然大部分人员已经撤离，但留下的是一片狼藉和弥漫在空气中的疲惫与后续工作的巨大压力。
青林县黑山镇矿渣坝最终没有发生整体溃坝，这得益于武警消防官兵的殊死抢险和后续抵达的专业救援队伍的紧急加固。下游群众在最后关头被全部安全转移，虽有财产损失，但万幸无人伤亡。这在后续的通报中被定性为“成功避免了一起特大安全生产事故”，但所有知情者都清楚，这其中的侥幸成分有多大，那根绷紧的弦直到此刻才敢稍稍放松。
与抢险成功的消息几乎同时传来的，是来自市纪委的初步调查结果。青林县委书记张永康、县长李国华并非外界猜测的“因公失联”，而是在险情发生当晚，带着县里几位核心领导和几名本地企业家，在县郊一处隐秘的私人山庄内“研究工作”。通讯不畅，既有地理位置的原因，恐怕也掺杂了些不愿被打扰的心思。更严重的是，矿渣坝的隐患早已是“皇帝的新衣”，县环保局、安监局的多次报告都被以影响经济发展和营商环境为由压了下来，上次报纸上那则“已处理”的新闻，更是彻头彻尾的谎言。
市委书记赵强在随后的市委常委会上拍了桌子，措辞极其严厉。很快，处理决定逐级下达：张永康、李国华被免职，接受进一步调查；一批相关干部被立案审查。江州官场经历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地震。
而在这一片喧嚣的问责与庆幸的复杂情绪中，市政府办公室综合二科科员陈默的名字，开始以一种悄无声息却又无比清晰的方式，在江州的大院内外流传。
“听说了吗？就是那个新来的选调生，第一个把青林险情报上来的！”
“了不得啊，听说在指挥中心，面对那么多常委，对答如流，赵书记都亲自问了他意见！”
“这回可是立了大功了，估计提拔重用是跑不了喽……”
“啧啧，真是一步登天啊……”
各种议论，有羡慕，有赞赏，自然也有泛酸的和对“运气”的强调。
这些声音，自然也钻进了王德贵的耳朵里。这几天，他感觉自己活得像个透明人，又像是坐在一个无形的火山口上。科室里的人看他的眼神都怪怪的，以前那些围着他转、请他“指点”材料的年轻人，现在见到他都客气地打个招呼就匆匆走开。更让他坐立不安的是，市长刘建明在应急指挥中心对政府办主任周文福说的那句“你们办里那个陈默，不错”，不知被谁传了出来，已经成了大院里的经典段子。而他王德贵，则成了那个有眼无珠、压制人才的愚蠢上司的反面典型。
“砰！”王德贵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狠狠将一份文件摔在桌上，胸口剧烈起伏。他恨！恨陈默不知天高地厚，恨他抢了自己的风头，更恨这世道变得太快！一个毛头小子，凭什么？
但他终究是在机关里浸淫了十几年的老油条，发泄过后，一股更深的恐惧攫住了他。陈默如今简在帝心，连李国栋秘书都对他另眼相看，自己如果再跟他过不去，那不是找死吗？识时务者为俊杰。
王德贵深吸几口气，努力挤出一个自认为和蔼的笑容，整理了一下衬衫，拿起一份需要科室负责人签字的文件，走出了办公室。
他来到陈默的格子间，陈默正在电脑前敲打着什么，神情专注。
“小陈啊，忙呢？”王德贵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温和，甚至有一丝刻意的讨好。
陈默抬起头，看到是王德贵，脸上没有任何异样，依旧是那副平静淡然的表情：“王主任，有什么指示？”
“哎，什么指示不指示的，见外了不是。”王德贵摆摆手，将文件放在陈默桌上，“这份报告，你写的吧？我看过了，写得非常好！思路清晰，重点突出，尤其是后面那几条建议，很有前瞻性！直接报上去吧，我这边没问题了。”
若是以前，这份报告少不得要被王德贵鸡蛋里挑骨头，打回来修改三五遍。
陈默看了一眼报告，是关于总结青林事件教训，加强全市类似安全隐患排查的一份建议报告，里面确实融入了他的一些思考。
“谢谢主任肯定，那我稍后就按程序报送。”陈默点点头，没有表现出任何得意。
“好，好，你办事，我放心。”王德贵搓了搓手，似乎想多说点什么拉近关系，又不知从何说起，最终只是干巴巴地笑了笑，“那个……小陈啊，以前呢，我对你要求是严格了点，那也是为了让你尽快成长嘛。你别往心里去。以后科里的事情，你多担待，有什么想法，直接跟我沟通，啊？”
这番近乎赤裸的服软和拉拢，让旁边几个竖着耳朵听的科员面面相觑。
陈默心中明了，面上却依旧平静：“主任言重了，您一直是我的领导，我会继续努力做好本职工作。”
他不卑不亢，既没有借机打脸，也没有顺势贴上去，维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距离。这反而让王德贵心里更没底，讪讪地笑了笑，转身离开了。
王德贵刚走没多久，陈默桌上的内部电话就响了起来。他拿起话筒。
“喂，陈默吗？我李国栋。”
“李秘书，您好。”
“现在方便吗？来我办公室一趟。”李国栋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亲近。
“好的，我马上到。”
陈默放下电话，整理了一下衣着，平静地朝市委大楼走去。他知道，真正的机遇，或许此刻才正式来临。
来到李国栋的办公室，这位市委大秘正在批阅文件，见他进来，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
陈默依言坐下，腰杆挺直，姿态端正。
李国栋放下笔，打量了他几眼，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这次青林的事情，你处理得很好，胆大心细，有担当。赵书记和刘市长都记住了你。”
“我只是做了应该做的，当时情况紧急，没想那么多。”陈默谦逊地说。
“没想那么多，恰恰说明你本能反应就是对的。这在机关里，很难得。”李国栋点点头，语气带着赞许，“叫你过来，是有个任务。市委办和政研室牵头，要成立一个临时调研组，深入总结此次青林矿渣坝事件的经验教训，并以此为契机，研究起草一份《关于建立健全全市重大安全风险防范化解机制的意见》。赵书记亲自点的名，让你也参加这个调研组。”
陈默心中一震！这可是一个极其重要的任务！能进入这样的核心调研组，意味着他真正接触到了市委高层的决策咨询层面，接触的人和思考的问题，将完全不同于在综合二科写一般性的汇报材料。这是多少熬资历的老科员求都求不来的机会！
“感谢组织的信任，感谢李秘书给我这个机会！我一定全力以赴，认真学习，努力完成任务！”陈默立刻表态，语气诚恳而坚定。
“嗯。”李国栋对他的反应很满意，“调研组明天上午开第一次碰头会，地点在市委三楼会议室。这是相关资料，你先拿回去熟悉一下。”他递过来一个文件夹。
“好的。”陈默双手接过。
“另外，”李国栋看似随意地补充了一句，“这次调研，可能会涉及到一些深层次的问题，甚至会触动一些部门和个人的利益。你要有心理准备，多看，多听，多思考，慎言。有什么想法，可以先跟我沟通。”
这话，已经是明确的提醒和保护了。李国栋这是在将他纳入自己的“圈子”之内。
“我明白，谢谢李秘书指点。”陈默心领神会。
从李国栋办公室出来，陈默拿着那份沉甸甸的资料，走在回政府大楼的路上。阳光洒在他身上，暖洋洋的。
他知道，青林矿渣坝的危机已经过去，但对他个人而言，一场新的、更为复杂的“战役”，才刚刚拉开序幕。他这只意外扇动翅膀的蝴蝶，已经正式卷入了江州市官场的风云激荡之中。
而他的目光，已经投向了更远的未来。这个临时调研组，将是他下一个积累政治资本，编织更广人脉的关键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