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反而愈发狂暴，像是要将整个城市淹没。市政府大楼里，下班时间已过，但许多办公室依旧亮着灯，窗外的恶劣天气让归家之路变得艰难，也让一些敏感的人心中隐隐不安。
陈默坐在自己的格子间里，电脑屏幕上依旧显示着那份青林县的报告，但他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耳朵捕捉着走廊里每一次电话铃声和急促的脚步声，心脏也随之收紧或舒张。他在等待，等待那颗投入水中的石子能否激起预期的涟漪。
时间在雨声和压抑的等待中缓慢流逝。
晚上七点刚过，办公桌上的内部电话骤然响起，打破了科室里仅存的一点宁静。是市政府值班室打来的。
“综合二科吗？值班室。刚接到青林县环保局一位姓刘的同志紧急报告，黑山镇矿渣坝出现险情！情况可能比较严重，说是坝体出现滑坡迹象！你们科谁负责联系青林县这块？”值班员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紧张。
来了！陈默心中一震，立刻起身接话：“我是陈默，青林县的相关报告是我在跟。请讲，具体什么情况？”
他刻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稳，仿佛只是在进行正常的工作对接。一旁的张丽和另一位科员都惊讶地抬起头。
电话那头，值班员语速很快地复述了刘斌报告的内容，与陈默记忆中的险情基本吻合：滑坡、水位暴涨、疏散困难、通讯中断……
“情况我们记录了，正在按程序上报带班领导和市委总值班室！”值班员说道。
“明白，我们科里也立刻跟进。”陈默放下电话，没有任何犹豫，立刻拿起手机，找到了一个他下午才通过内部通讯录存入，但从未拨打过的号码——李国栋的手机号。
他飞快地编辑了一条短信，措辞极其简练，但信息核心突出：“李秘书急呈：接青林县环保局紧急报告，黑山镇矿渣坝因强降雨出现大面积滑坡，极可能溃坝，下游三村数百群众正紧急疏散，形势危急。综合二科 陈默 敬上。”
没有多余的修饰，没有个人的判断，只是客观转述最紧急的情报，并点明可能的灾难性后果。他知道，对于李国栋这个级别的领导，信息越直接、越核心越好。
短信发出，如同石沉大海。陈默并不焦急，他知道李国栋此刻必然已经在行动，或者正在向赵强书记汇报。
他紧接着拨通了王德贵的手机。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背景音嘈杂，似乎是在饭局上。
“王主任，不好意思打扰您，有紧急情况向您汇报……”陈默将险情再次复述了一遍。
“陈默！你搞什么名堂！”王德贵带着醉意的声音立刻拔高，充满了不耐烦和怒气，“青林县的事，自然有青林县汇报！你一个科员，乱接什么电话？万一信息不实，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等着！我问问情况再说！”
王德贵的第一反应依旧是推卸责任和质疑。
“值班室已经按程序上报了。”陈默平静地补充了一句。
“什么？！你……”王德贵的声音戛然而止，随即气急败坏地挂断了电话。
陈默能想象到王德贵此刻的惊慌和恼怒，但他无暇顾及。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被暴雨蹂躏的城市，市政府大楼的灯光在雨幕中显得朦胧而坚定。他知道，这条来自最底层、经由他手传递上去的危机信息，此刻正沿着权力的经络，迅速传导至中枢。
……
市委大楼，市委书记赵强的办公室。
李国栋拿着刚刚收到的值班室报告和陈默的那条短信，快步走进了办公室。市委书记赵强正准备离开，看到李国栋凝重的脸色，停住了脚步。
“赵书记，刚接到紧急报告，青林县黑山镇矿渣坝出现重大险情，可能溃坝！”李国栋语速很快，但清晰地将情况汇报完毕，并将值班室报告和自己的手机短信一并呈上。
赵强书记接过报告，快速浏览，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看了一眼陈默的短信，目光在“极可能溃坝”和“形势危急”几个字上停留了一瞬。
“消息来源核实了吗？”赵强书记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市政府值班室接青林县环保局报告，综合二科陈默同步报告。我刚刚尝试联系青林县委主要领导，暂时无法接通。”李国栋回答。
“无法接通？！”赵强书记的眉头紧紧锁起，猛地一拍桌子，“胡闹！几百群众的生命安全！立刻启动全市防汛应急一级响应！通知所有在家常委，半小时后开紧急常委会！”
“是！”李国栋立刻领命。
赵强书记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那条短信，沉声道：“通知市委办、政府办、应急、公安、武警、消防、卫生、交通，所有相关部门一把手，立刻到应急指挥中心集合！另外……”
他看向李国栋，语气不容置疑：“告诉这个叫陈默的年轻人，让他也到应急指挥中心待命！他既然第一个报上来，就让他把知道的情况当面说清楚！”
“明白！”李国栋心中一震，立刻应道。
……
陈默在接到李国栋“立刻到市委应急指挥中心报到”的电话时，他知道，自己等待的契机，来了。
当他跟在李国栋身后，走进灯火通明、气氛凝重的市委应急指挥中心时，能清晰地感觉到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自己身上。好奇、审视、疑惑，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排斥。他太年轻了，在这个汇聚了全市最高决策层和各部门首脑的地方，显得格格不入。
李国栋将他引到一个相对不显眼，却能清晰看到全场情况的角落位置，低声道：“在这里等着，领导问什么，如实回答，简明扼要。”
“明白，谢谢李秘书。”陈默点头，目光快速扫过全场。
市委书记赵强端坐主位，面色沉凝。市长刘建明眉头紧锁。市委副书记、常务副市长、政法委书记、纪委书记、组织部长……市委常委班子几乎到齐。各部门一把手则围坐在外圈。王德贵也缩在角落，看到陈默进来，脸色煞白。
应急管理局局长正在汇报，但信息模糊，青林县主要领导依旧联系不上。
就在这时，赵强书记的目光越过众人，精准地定格在角落里的陈默身上。
“那个年轻人，”赵书记抬手指向陈默，“你，过来。你是第一个把情况报上来的，陈默是吧？把你知道的，你听到的，原原本本再说一遍。”
所有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瞬间全部聚焦在陈默身上。压力排山倒海般涌来。
王德贵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快停跳了。
陈默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因环境而略微加速的心跳，从角落稳步上前，在距离领导席约三米处站定，身姿挺拔，不卑不亢。
“赵书记，刘市长，各位领导。”他的声音清朗，在寂静的指挥室里回荡，没有丝毫颤音，“我是市政府办公室综合二科科员陈默。今晚七点零五分左右，我接到青林县环保局工作人员刘斌同志用卫星电话打来的紧急求助电话。”
他略微停顿，组织语言，随即条理清晰地开始汇报：
“一、险情位置：青林县黑山镇原国营第三矿业公司废弃矿渣坝。
二、现场情况：坝体背水坡发生纵向长度约五十至六十米，深度不明的连续性滑坡；库内水位因持续强降雨已逼近设计警戒线，且上涨速度极快；据现场技术人员初步判断，坝体主体结构已受损，溃坝风险极高。
三、威胁范围：直接威胁下游黑水河沿岸三个自然村，涉及常住人口约四百二十人左右，其中包括相当数量的留守老人和儿童。
四、应对现状：黑山镇政府已组织部分镇村干部和民兵进行动员疏散，但面临三大困难：一是部分老人故土难离，抗拒转移；二是可用车辆、舟艇严重不足；三是唯一通往外界的公路多处被山洪冲毁或淹没，救援力量难以进入，群众难以撤出。
五、通讯状况：现场公网移动信号已基本中断，刘斌同志使用的卫星电话信号极不稳定，通话期间两次中断，且他表示电量即将耗尽。
六、综合判断：险情处于临界点，预计有效处置窗口期极短，可能不足三小时。”
当“不足三小时”这五个字清晰吐出时，在场不少领导倒吸了一口凉气。
“三小时……”赵强书记低声重复，锐利的目光锁定陈默，“你这个判断的依据是什么？”
关键考校来了！
陈默从容应答：“书记，我的判断基于三点。第一，信息源可靠性。汇报人刘斌是环保局专业干部，身处一线，其描述具备专业参考价值，且情绪极度焦急，反复使用极端词汇。第二，环境佐证。通话背景中风雨声、洪水咆哮声、疑似土石坍塌声混杂，音量巨大，说明险情正在动态急剧恶化。第三，客观条件推演。结合市气象台发布的暴雨红色预警，以及矿渣坝这种非标准水利设施在持续饱和冲刷下的脆弱性，进行综合风险评估，结论是窗口期极短。”
逻辑链清晰严谨。
市长刘建明追问：“那个刘斌，有没有提到县里为什么完全联系不上？”
陈默略一沉吟，决定说出关键信息点：“刘斌同志在电话中情绪激动，曾明确表示，他尝试联系过他们局长和分管县领导，但均未能接通。他是在通过正常渠道上报无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尝试直接联系市里。”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这已不是简单的通讯问题，而是暴露出青林县应急指挥体系的彻底瘫痪！
赵强书记的脸色已经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没有再问陈默，而是猛地转向相关负责人，声音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下达指令！
巨大的电子屏幕上，红色的险情标记不断闪烁。命令一道道发出，救援力量被全力调集。
陈默安静地退回到角落。他知道，自己的任务暂时完成了。他成功地将最关键的预警信息，在最重要的时刻，传递到了最高决策层。
赵强书记在离开指挥中心时，对李国栋淡淡地留下了一句：“这个年轻人，有点意思。关注一下。”
雨，未歇。但江州市权力高层的视野里，已经清晰地印下了一个名叫陈默的年轻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