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蒙蒙的天像是压得很低,从仓库门口一路压到了刘长河的肩上。他站在面包车旁,看着地上那三张旧木椅,靠背裂着缝,椅腿晃得厉害,像轻轻一碰就要散架。木头的味道混着灰尘,有点像老屋子里长久不开窗的陈年气味,带着疲惫,也带着点莫名的亲切。
李广蹲下来敲了敲椅腿,“你真打算从这些开始?长河,这玩意扔都没人要。”
刘长河嗯了一声,没急着解释。他弯腰,用手摸着椅子的接口,那处因为年代久了,木榫松得厉害。他指尖轻轻按了按,木头发出细微的吱声。他的动作不快,甚至有点慢,像是在听椅子最后的喘息,也像是在确认自己是不是真的想从这里开始。
“先试试。”他终于开口,声音低,“不行再换别的。”
李广看他一眼,嘴唇动了动,但什么也没说,只是抱起一把椅子往车里塞。那动作有点粗,但落下去时又不由自主放轻,像怕撞坏了什么。
回到仓库时,天色更暗了,风从门缝吹进来,把地上的木屑吹得四处飘。刘长河把三把椅子靠墙放好,站在一旁看着,像在看还没开始的生活。
他脱下外套,挽起袖子,去旁边找锉刀、木胶、砂纸、几根备用椅腿。他以前在工地摸过木工手艺,但都是粗活,修家具算不上专业。他心里也没底,只是觉得——总得试试,总要找个能靠手的路。
第一把椅子问题最严重。他蹲下,轻轻掰动椅背,活动得像老人摇头。他皱了皱眉,把椅子放倒,开始拆螺丝。螺丝太旧了,卡得死,扳手扭了两次都没动静,手背的青筋蹦出来,脸也憋红。
旁边的李广忍不住道:“要不换新的?买个新的也便宜。”
刘长河停了停,呼气,继续扭。
“不是为了这把椅子。”
“那为了啥?”
长河没答。他又用力试了试,螺丝突然松开,他一个没站稳,手肘撞在地上,痛得吸了口气。
李广想笑,又不太敢笑出来,只抬了抬嘴角:“你这坚持劲,比以前更倔。”
刘长河没抬头,只说:“都到这份上了,不倔也没路走。”
螺丝拆下来,他把松动的木榫取出来,表面裂得像干旱的土地。他抬起头看着那裂缝,沉默了几秒,像在看到自己的影子。
风又从门口吹进来,把他衣角吹得贴在身体上。仓库外传来小店的开门声,铁门拖地的刺耳声音让整个早晨显得更冷。
他把木榫削了一圈,让它重新能紧紧嵌进槽里,再抹上木胶,用力按进去。动作有些生疏,但每下都稳,不急。他像是在给这把椅子续命,也像在给自己找一个能重新站稳的理由。
李广看着,突然问:“长河,你做这个……心里是不是真觉得踏实?”
刘长河手里的动作慢了一点,过了几秒才说:“起码,我知道怎么修它。”
那句话说得不重,却像在说自己的人生。
中午的时候,三把椅子都拆得差不多了,木屑落在他裤腿上,他顺手拍拍,灰尘又落一地。他看着这些散开的零件,有点像看自己散得七零八落的这几年。
李广递给他一瓶水:“你这能卖出去吗?真有人买吗?”
刘长河喝了口,摇摇头:“不知道。但我得先修好,再说卖的事。”
李广点点头,也不再问。他知道刘长河现在任何事都不会突然说放弃,哪怕只是三把旧到没人要的椅子。
下午,他开始打磨椅背的边缘。砂纸摩擦的声音细细的,一直持续,像在磨掉过去的灰。他手掌被磨得发热,掌心起了红痕。他停了一下,甩了甩酸的手腕,又继续。
阳光终于从仓库窗口照下来,照在木屑和灰尘上,让空气里像有漂浮的细小颗粒。刘长河眯了一下眼,看着那种亮光穿过灰尘,往地上落。
他突然觉得心里安静了一点。像这段时间一直悬着的线,松了半截。
等三把椅子的表面都打磨完,他已经累得直不起腰。李广把他从地上拉起来:“歇会儿。你这一天干活,比我们送三趟货都累。”
刘长河靠在墙边,呼吸有点重。他看着那些重新组合起来的椅子,虽然还没上漆,但样子已经比早上好得多。木头纹理在光下显得柔和,像是重新醒过来。
“广哥。”他叫了一声。
“嗯?”
“我好久没觉得……自己能做成点什么。”
李广怔了一下,没笑,也没开玩笑,只点了点头:“那你就接着做。做稳了,我帮你收家具,帮你送。”
刘长河低头,看着自己满手的木屑和裂口。他不是感动,只是觉得这句话让他肩上那股压得喘不过气的东西,轻了那么一点。
他从墙边站直,走过去再次检查刚修好的椅子。站在那儿,他突然想起小时候跟着父亲在老屋院子里修门板的情景。父亲那时候叼着烟卷,随手削木头的动作轻松又熟练。
他说过:“手里有活路,人就不怕。”
风从仓库门口吹进来,吹动他衣角,也吹起木屑。他看着那三把椅子,心里像被点了火,却不热,只是暖得让人想继续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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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李广把三把椅子搬到车后备厢:“先去二手市场试试看,也许真有人要。”
刘长河点头,把工具袋背好,关上仓库门。门发出一声闷响,像一天的疲惫被收在里面。
车子开上路时,城市的灯慢慢亮起来。街边的摊贩开始摆摊,有人吆喝,有人烧烤,有人修自行车。生活的烟火气混着油烟味从窗口钻进来,让空气都变得热了一点。
刘长河靠着椅背,看着夜色里的那些人,突然觉得自己也要重新坐回生活的桌子前,不再像过去那样漂着。
他摸了摸掌心那条刚磨出来的裂口,指尖触到伤口时有点疼。他揉了一下,轻声道:“疼就对了,证明还活着。”
这句话他没说给谁听,只是说给风听,也说给自己听。
二手市场的灯是暖黄色的,有些暗,照在旧家具上,让那些斑驳的纹路显得像是故事。李广把椅子搬下来,摆在一个空位上。
长河没有急着叫卖,也没有推销,只站在旁边,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从他们的表情、脚步、眼神里观察。好像他不是在卖椅子,而是在学习这个市场的呼吸。
有个中年男人走过来,指了指椅子:“老哥,这椅子修过吧?”
刘长河点点头:“修过,能坐,不晃。”
男人坐上去晃了晃,点头:“行吧,能用。多少钱?”
刘长河愣了下,这一天第一次愣。他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人问价。
他看着男人的手,那双手上沾着油污,像是干汽修的。他侧头看李广,后者用眼神示意他说个彩头价。
长河犹豫三秒:“六十。”
男人干脆:“行,要了。”
长河把椅子递给他,收了钱。男人走了,背影消失在市场的灯光里。
李广忍不住拍他肩膀:“看吧?能卖。”
刘长河没笑,但眼睛亮了几分。他手里的六十块不多,却沉得很。他几乎能感觉到它的重量从指尖一路压到心里,压得他突然有点酸。
第二把椅子被一个开小店的女人拿走,第三把迟疑了很久,最后被一个年轻人买去做拍照背景。
三把椅子全部卖掉的时候,夜已经深了。市场里的灯开始熄灭,人潮散去。刘长河站在空空的位置,手里攥着三百块不到的钱,却像是握着一个能重新站起来的证明。
李广从车里伸出头:“走吧,今天这活儿算开张了。”
刘长河点了点头,心里像被谁轻轻推了一下,不往后推,往前。
上车前,他回头看了眼空地,像是在记下这里的味道、灯光和声音。然后他把钱塞进衣兜,手指贴着那几张纸的瞬间,他轻轻呼了口气。
那口气里有疲惫,也有一种久违的安稳。
车子开上路时,夜风吹进来,刘长河靠在副驾驶,闭了一下眼,心里悄悄说了一句:
“还能走。”
没人听见,但整座城市像是轻轻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