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货市场的灯还没完全亮透,一排排摊位像是半醒的人,昏昏沉沉的。刘长河站在李广的旧面包车旁,把昨晚留下的木屑抖掉,袖子卷到小臂,准备把翻新的凳子一个个摆出来。他腰还酸,手背的裂口也还疼,但他没太在意,只揉了揉,然后像往常一样先看一圈人的脚步和表情。
天有点阴,云厚得像谁在上面压着。来买旧货的人不多,零零散散的。有人拿着塑料袋,有人抱着孩子,有人穿着睡衣就来淘点便宜的东西。空气里混着潮和土的味道。
李广下车,把车门踹了一脚:“今天估计冷清,你别着急。”
刘长河嗯了一声,把第一把凳子摆正。他低头检查腿和支撑点,用手按了按,确认不晃才放开手。他最近养成一个习惯:只要是自己修过的,他都会下意识再摸一遍,好像怕漏掉什么。
摊位刚摆好不久,他听见有孩子的说话声,很轻,也有点闹。
“妈妈,这个凳子好看。”
刘长河没抬头,他在整理另一把凳子,手里还捏着沾木胶的小布。但下一秒,小孩的声音又响了一下,他突然觉得耳熟——不是声音,是语气。
他抬起头。
那女人站在人群里,抱着孩子,长发有点乱,被风吹到侧脸。她的外套显得宽松,像不是她的尺码。脚上穿着一双普通白鞋,鞋尖脏了一块。她没化妆,脸上略显疲惫,但那双眼睛,刘长河一眼就认出来。
他呼吸顿了一下。
苏婉。
她抱着的孩子大概四岁多,小脸冻得发红,一只手抓着她的衣角,一只手指着刘长河的凳子。
苏婉的目光扫过摊位,再落到刘长河脸上的时候,像是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她眼睛微微亮了,随后又像意识到什么似的收了收,轻轻吸了口气。
她说话比以前轻:“……好久不见。”
刘长河喉咙动了一下,半天才挤出一句:“嗯。”
两人站在旧货市场的喧闹里,却像突然被隔进一个安静的地方。周围有人讨价还价,有人拖着塑料筐往前挪,有人喊孩子别跑,可这些声音像被隔在外头。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孩子。
“小朋友,”李广蹲下来,“你喜欢这个凳子啊?”
孩子点头,大眼睛看着凳子,那认真劲让刘长河想起小时候别的小孩盯着他家唯一那把高脚凳的样子。
苏婉轻轻把孩子往怀里带了带:“别乱摸。”
但孩子动作轻轻的,用指尖碰了下凳子的边:“妈妈,这个……好像新的一样。”
刘长河侧头,没说话。
苏婉的目光落在凳子上,再落回他手上的老茧和裂口:“你做的?”
刘长河嗯了一声,“修的。”
“挺好。”她的声音轻得像是怕被风听见。
风从摊位后面吹来,把她头发吹到嘴边。她抬手扒了一下,有点不自然。刘长河看着她那动作,突然觉得陌生又熟悉,像很多年没见的人把一切重新收回来,藏得紧紧的。
孩子又问:“妈妈,我们可以买一个吗?”
苏婉低头,轻轻说:“看一下。”
她把孩子从怀里放下来,让他自己走。他蹲下,摸了摸凳子,认真得像是在挑宝贝。
李广看了一眼刘长河,又看苏婉,慢慢退到一边去,没插话。
刘长河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以前和苏婉之间的那些话,后来变得像一块压在喉咙里的石头,只要想起来就说不出口。
他只问了一句:“……你还在那边上班?”
苏婉顿了几秒:“不在了。”
“换地方了?”
她摇头,声音更轻:“没上班了。”
刘长河看着她衣角磨起的毛边,又看她孩子的鞋子像是穿了很久,他心里有个地方像被戳了一下,但没问。
过了一会儿,苏婉像是终于决定把话说出来:“我……离了。”
刘长河手指一紧,指节因为用力显得发白。他没转头,只盯着凳子的边缘。
“什么时候的事?”
“一段时间了。”苏婉说,“没什么好说的,就是……不合适。”
风吹过她说话时的停顿,她眼里有东西在闪,但不是眼泪,是那种被生活磨过之后留下来的倔。
孩子突然抬头:“妈妈,这个真好看。”
苏婉轻轻点了点头:“喜欢就买。”
刘长河低声开口:“我……不用钱。”
苏婉抬头看他,那一瞬间的表情有点复杂,像是被戳到自尊,又像是生气,又像是心软。
她摇头:“买。要多少就是多少。”
“几十块钱。”刘长河说,“你给我钱,我不好受。”
苏婉愣了两秒,移开目光,“……那就不便宜你。”
刘长河苦笑了一下,“随便。”
孩子抓着她的手,抬头:“妈妈,我们能把它带回家吗?”
她轻轻摸了摸孩子的头:“能。”
她从包里掏钱的时候,动作有些慢。钱包不厚,里面的卡和钱放得整整齐齐。她抽了两张,递过来。
刘长河接的时候,指尖碰到她的手背。
两个人都顿了一下。
手背是凉的,带着风的感觉。
苏婉把手收回去,轻轻呼了口气,像是在平衡什么。“原来你现在……在做这个?”
刘长河点头,“先试试吧。能做一点是一点。”
苏婉盯着他看,像是在看另一个版本的他,一个她没见过、也没参与过的。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长河,你……变了。”
刘长河低头擦凳子的角:“以前也这样。”
“不是这个意思。”她轻轻摇头,“你……稳了。”
刘长河的动作停了一下,没有抬眼。
风吹着旧货市场的塑料棚子,啪啪地响。有人在远处喊价,声音散在空气里。
苏婉突然说:“我今天带孩子出来,就是想让他看看生活是什么样的。结果……看到你了。”
刘长河抬起头。
她的目光没有闪避,她只是低声道:“原来我们……都还没输。”
那句话像有重量,从空气里落进胸口里。
刘长河站着没动,他不知道该接什么。他的脑子里像被突然施力,让他想后退,又想靠近。
孩子抓着凳子问:“叔叔,这个我能自己搬吗?”
刘长河蹲下来,把凳子递给他,声音平静:“能,不过你得小心点。”
孩子抱着凳子,努力往妈妈那边走。脚步有点摇,但凳子稳稳的。
苏婉看着孩子的背影,然后突然轻声说:“你要是……哪天忙不过来,可以叫我一声。我不一定帮得上,但我尽力。”
刘长河喉咙轻轻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却先摇了摇头:“苏婉,你……现在顾自己都不容易。”
她笑了一下,很淡:“可有些事,如果不帮,会更难受。”
刘长河没说话。
这句话像在他心里划了一道光,细,却亮。
她抱起孩子,准备离开。孩子手里还拖着那把小凳子,走得不太稳。
她走了两步,又停下,回头:“长河。”
刘长河抬眼。
她的眼神柔了一下,声音低得像风吹过树叶:
“我们改天……再聊聊吧。”
说完,她抱着孩子往市场外走。背影被灯光拉得很长,步子不急不慢,像是带着一种走过苦日子的人才会有的沉稳。
刘长河站在原地,手里还握着刚才她递钱时留下的那点温度。他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弯道那里,心里像被抻了一下,不痛,但让人无法忽视。
李广从旁边走过来,抿着嘴:“老天爷这安排……有点意思啊。”
刘长河没回头,只说:“别乱说。”
李广拍拍他肩:“你自己心里清楚。”
刘长河没反驳。
风继续吹,旧货市场的灯有些晃,远处有人把摊收得叮叮当当。
他站在摊位前,突然觉得今天的风比前几天都暖一点。
胸口的那口气,像散开了一部分。
但也像有另一样东西,在慢慢靠近。
他低头看着她买走的那把凳子的空位,眼神沉了沉。
像是有些事,刚刚重新出现。
像是有些旧的东西,被轻轻翻了一下,又开始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