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再见张叔(1 / 1)

张叔挂了,是在一个阴沉的早晨。那个早晨雨下得不大,但连着下了好几天,巷子里的泥巴像被踩扁了的馒头,一脚下去就塌。有人在门外敲门,是医院那头的护士。刘长河醒来时,手机已经被震得亮了好几次,屏幕上写着“张叔病重 速来”。

他骑车去的时候,路上没什么人,车把被冷空气磨得有点生疼。到医院门口,小张和几个拾荒的熟人已经在那儿了,个个脸上都是没睡醒的灰。护士把他们领到一间病房,病房里灯不亮,只有呼吸机的“嘀——嘀——”像个工业钟。张叔躺在床上,皮肤比之前更干了,脸上的皱纹像被揉扁了的地图,胸口起伏小而碎,手里还攥着一个塑料袋,袋子里听得出有空矿泉水瓶和几包微微皱陷的饼干。

张叔看到他来了,眼睛微微眯成线,嘴里挤出一声笑,“来啦,你昨夜没去那家早餐店吗?”

“去过。”刘长河站在床边,声音低,手不知道放哪儿才好,“张叔,你怎么会这么重病?”

张叔把手伸出来,食指颤了颤,像想在空气里画个圈给他看,“年轻人,别急懂不懂。人活着就是有得有失,有些事早知道晚知道都一样,最怕的是活着丢了东西你自己都不记得当初为什么丢。”他停了停,喘了一口气,“你最近走得重,我看出来了,别把脚踩塌了就好。”

病房里有点冷,他把自己的外套搭在病人腿上,病人手在外套上按了下,像在确认那东西还在。“我这把年纪,也不多说什么话了。”张叔声音又软了点,“我年轻那会儿做的事,嘿,别提了。有次有人拉我去干点快钱,听着红利高得吓人,我差点儿点头,后来没去。今天看你那样,差点就想去替你把那路搭一搭——做那种事,人能活得快,可活得不安稳。”

他眼皮又合了合,“你别去,长河。钱脏了,命就不干净了。这话我不能忘,忘不得。”

刘长河握着他的手,手心湿了。他想说很多话,但最后只说了句“张叔,你撑着”。张叔笑了,像听见了个笑话,“撑着就好。”他又把手伸回枕头下,从那儿摸出一张折得很小的纸,上面写着几个字,字迹七扭八歪的——“别做畜生”。他把纸贴在他手心,像是用力要把这句话压进自己的血里。

病房里还有其他人来探望,张叔的兄弟们有的围在门口低声说话,有的在角落里抽烟,烟味和消毒水味混在一起。他们没有大声哭,但眼睛里有的红了。张叔嘴里又念叨:“人走的时候,别让别人瞧不起你。你要亚人,也别当畜生。记住了没?”

“记住了,张叔。”刘长河声音哽咽,眼泪在眼底打转,他把张叔的手攥得更紧,像想把人从床上拉起来。

第二天张叔的病情更糟。医生说是肺部感染加上长年积劳成疾,处理起来难,但他们尽力。大家轮流守着,守的人少说话,多是看着呼吸机上那条细线“嘀——嘀——”。到了临近中午,护士叫他们出去,说病人有些不稳。门外,空气像被针扎过,冷得通透。有人在门口抽烟,烟圈在风里散得快,像被什么没收了。

张叔走了,没什么大场面。只是几个曾经认识的人,几把椅子,和医院里被擦亮的白地砖。他倒下的时候,手里还攥着那张折着的纸。有人把纸打开,字迹熟悉又生硬——“别做畜生”。他那句话像是一道命令,也像最后的交代,砸在每个人心上,都沉得像石头。

丧事办得很简单。没有亲戚从远方来,只有几张本地的面孔。有人在院子里摆了个小桌子,上面放着几盘白面馒头和一桶热水,立着一瓶廉价的白酒。纸钱被烧了,烟升上去的时候有点儿冲鼻。村里的人来了,车轱辘碾过泥土,声音把小院里的一切踩出节奏。张叔的棺材很朴素,盖着一块旧被子,棺材上的木头被人抹了漆,但漆已经斑驳。他们找了个附近的公墓,没有什么标石,只有草丛里露出的泥土。

刘长河站在那堆人里,手里还拿着那张纸,纸边被他握出褶皱来。他想起张叔讲的那些事,想起那些在街角发生的微小情节——张叔帮他拎垃圾袋的手,张叔给他豆浆的那句话,张叔在灯下给他讲的几个路子笑话。他忽然明白那些年长的人说话,很多是用自己的人身去换来的经验,不华美,却够真。

送葬的人不多。老白一家、几个拾荒的人、两个做铁活的老工友,还有他的小队。工友们围在一边,没人多说话,每个人都把手插在口袋里,像冻着。老白的妻子坐在一块板凳上,嘴巴干干地说着感谢,眼泪却没再掉了,她像被定住似的,眼神里比悲伤多了点儿空。

下葬的时候,他们把棺材慢慢放进坑里。那一刻,风很静,像所有的声音都被压住了。有人往里抛些土,土落下去的声音听上去很重。刘长河站在边上,手里攥着纸,眼睛湿透了。他忽然有种想跪下去的冲动,把头埋进泥土里,却没有做到。最后他还是蹲下,把手里那张“别做畜生”的纸,塞进了棺盖下面,像把一个人的最后一句话放到他怀里。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回到城里,天黑得快,街灯一盏盏亮起。路边的摊贩收摊,叫卖的声音渐淡。他走回宿舍,脚步很慢。门一开,室内的热气迎面扑来——兄弟们点着一盏小灯,桌上还剩点啤酒。他们看他进来,没有问话,像怕他的情绪像风会吹灭某样东西。小鲁递给他一杯热豆浆,手心发颤,“哥,你去哪儿了?”

“去送张叔了。”他说,声音平静得不像自己。

大家沉默了。有人低着头吸烟,烟味在小屋里盘旋。陈库扯着嗓子说了句:“人走了就是人走了,咱得干活儿。”话落下,没人接话,像敲了一个空碗。

那晚他没睡好。他把张叔的纸折好,放在床头,像放着一份账本。手机里赵大军的未接电话像个红点一直在闪,他看着看着,手指有点发软。那个“走灰路”的诱惑还在,但张叔的那句话像个开关,被他悄悄合上。

第二天,他去找了张叔的家。张叔有个小屋,门口堆着几个塑料瓶和破旧的纸箱,屋里一点儿家具也没有,只有一张旧床和一只小桌。张叔的邻居把他的一些东西整理好,放在小桌上,有一包饼干,两双袜子,还有一个用皮带系着的旧小包,包里有几张零钱和一把生锈的钥匙。邻居们把这些东西摆好,等着他来。他蹲在桌边,拿起那把钥匙,手微微抖,“这能值多少?”

“值不了多少钱。”邻居摇头,“但有人看见你来,心里就舒服点儿。张叔这人,一向信你。”

他把那小包里的钱放进口袋,钱不多,不到一百块,但他没把钱当作祭奠的全部。邻居把一本小本子递给他,那是张叔记录的东西,笔迹乱七八糟,写着一串串日期和他捡瓶子的地点。最后一页,张叔写了几句话,字迹更潦草:“给长河——别去黑路,别丢做人。把我这点破事儿记住就好。——张叔”

字看得他眼眶又热。人死了,话像种子,落在土里会不会发芽没人知道,但那句话在他心里发出刺痛。他把本子和那张纸放进口袋,像收着两个有重量的东西。

后来丧事结束,大家散了。小鲁拉着他去喝了碗汤,两个人坐在街角的矮台阶上,街灯下有流浪猫走过。小鲁声音低,“哥,你这几天别一个人瞎想了。张叔也不想你趟那种水。”

“我知道。”他说,声音很疲惫。

“那你要不要回电话给赵大军?”小鲁问,像在试探。

他看了看天,天开始有点亮。他想了很久,最后把手机拿出来,没回赵大军的信息,也没回不认识的那个李宏。他把手机放进兜里,抬头看着远处的天边,一点一点亮起来。

“张叔说了别做畜生。”他低声对自己说,像在确认。

小鲁看着他,眼里有光又有迷茫,“哥,你到底想怎么做?”

他没有立即回答。时间像一只慢吞吞的机器,把每个人的选择一点点磨出痕迹。他伸手摸了摸口袋里那本小本子,指尖碰到张叔歪歪扭扭的字迹,像碰到一把温度。然后他慢慢站起身,站得很直,像把身上的沉重往后推了一下。

“先把老白的事处理好。”他说,“剩下的,慢慢来,我不会走那条路。”

小鲁先愣了一下,又笑了,笑得像是被泪水湿了边,“好,好,哥,我们跟着你。”

他们走回宿舍,脚步声在楼道里回响。门开的时候,屋里有几个人在商量着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去律师那儿,调监控,找电箱检测机构,联系材料方证明运送记录,整理工资单和付款凭证。大家的声音不高,但很有顺序。那晚,他们几个人在灯下排了清单,像是做一件必须完成的家务。

他把张叔的小本子放在桌上,像放着一盏灯。那盏灯不亮,却有影子。他把那张写着“别做畜生”的纸摊开,手指在字上抚过,像在抚摸一个老人的脸颊。纸上字迹已经被风吹得有点松动,但每个字都沉甸甸。

夜里很静,只有远处狗叫声断断续续。他躺在床上,想起张叔去医院那天的笑容,想起他握住自己手时那股温度。他闭上眼,却不敢睡得太沉,生怕睡醒后这温度会不见。

临睡前,他从床头拿起手机,把那个未接的电话号码拨了回去——不是赵大军,也不是所谓的周转人,而是那个在周一约他去的律师事务所的电话。他在电话那边说:“我明天下午来,把所有证据带齐。还有,我要把张叔的死记在心里——别做畜生。”

那头律师的声音客套,但语气里有些肯定,“好的,我们会准备好。明天下午十点,您来就是。”

他挂了电话,把手机放在枕边。张叔的那句话在心里回荡,比什么都清晰。他闭上眼的时候,眼泪顺着脸颊流了出来,热的、咸的,是一种像是把东西从心里挤出来的味道。他想了很久,最后在心里又念了一遍——不是一个口号,而是个决定。

第二天早上,天刚亮,他把那本小本子折好,放进夹克里,像是把张叔带在身边。门口,赵大军又发来短信:机会不等人。屏幕上短信闪了两下就被他划过去,不看。然后他关门,向律师事务所走去,脚步有些稳。

路上,风不再像刀,像是把噪音都吹散。他不知道前面还有多少难题,但他知道有一样东西不会变——张叔那句话像一条线,拉着他别被更脏的东西缠住。他把手插进口袋,感觉到那本小本子的厚度,又感觉到自己胸口里有一股细小的热。走过巷口的时候,他侧过头,朝着张叔的小屋方向看了一眼,那里的人不多,门半掩,像是一个守着回忆的盒子。

他没回头,继续往前走。电话在口袋里静静躺着,外面的光越来越亮。下一步要怎么走,他不知道,但脚下的每一步,都像是在把张叔交给他的那句话,慢慢磨成一种行动。

章节报错(免登录)
最新小说: 独居荒岛二十年 逆熵岛 股狼孤影 四合院:赤色改造 破事精英:开局莫菲给我发自拍照 为了变强,只好和可爱灵宠贴贴 极限荒野:全球求生 异星雄豪 穿越后,我炸穿娱乐圈,美女如云 绑匪系统:绑架的女孩都成了病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