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得慢,像有人在门外慢慢磨着一把刀。窗外的天空灰得像没上妆的脸,楼下送早餐的电动车急促地来回,声音在巷子里回荡,像是别人的生活在催促。刘长河在床上翻了又翻,最后还是爬起来,手伸进被窝摸到那本账本——边角磨得发白,封面上有旧胶带的痕迹。他把它摊到桌上,台灯下面,字迹像一排排小队伍,整齐又拥挤。
昨晚的签字像是把一块冰塞进了他胸口,冰融的时候带出来的不是水,而是账单。他翻到最末页,那里几行数字像铁钉一样钉住他:垫付首笔八万已到账(甲方预付),预计后续赔偿与修复费用保守估价十五万,队伍流动与停工造成的直接损失约三万,材料退换与保管费五千。算下来,如果一切按最乐观的情况走,他也得出借近十万才能把这事撑过去;最坏的情况更难看——保险不赔、甲方追偿,债务会被追到他头上。
他把笔放下,指尖抠住笔杆,像抠一种疼。小鲁昨晚在门口等他时,露出那种想哭又要硬撑的样子,老白抱着伤的那只胳膊,纱布下湿润的暗红,像是他胸口永远抠不完的洞。他想起那一夜老白抓着他的衣腕,说“哥,你别走”,那声音里带着信任,也带着恐惧。现在,这信任像一张单子背在他肩上,要人把活子扛下去。
工地停了。那意味着钱不会按原计划进来,材料商不会主动退货,工人的生活费、房租、孩子的学费都要他来想办法。跟兄弟们的约定还在:不拖工资。那句约定像两个人之间的手铐,绑得越紧,越要小心。
他起身洗脸,冷水冲在脸上,像清理夜里睡不着时堆积在眼底的灰。他没刮胡子,胡茬在下巴上投下细密的影子。厨房里只有一个小锅,昨晚他匆忙地从医院回来,没顾得上热饭,凑合了两包方便面吃了半碗,味道淡得像无力的回答。现在又得开始算钱,光是想到那个数字,他的胃就一阵抽紧。
门外小鲁来敲门,进来时背着个薄兜,脸色很硬,“哥,大家昨晚都回去了,问了问意思——有人说要先给老白家点钱安抚,咱们得把流程安排起来。老白那边要求先付十万,医药费他们看着多,怕后续拖着。”他说得快,像怕自己停下来就支不住。
刘长河闭上眼,手撑着椅背,“十万?我们哪来这么多。”
“我知道。”小鲁也低着头,“我昨晚上跟老白他老婆说了,先把八万用来把人救起来,后面咱们再跟甲方、律师沟通追责。可他们听了也糊涂,说先有钱马上就能安排治疗,也能让人们心安。”
两人一前一后站在小屋昏黄的灯光下,像两根柱子被风吹得吱呀响。现实像个老木匠,在他们肩上钉钉子,不声不响。刘长河拿出手机,盯着账本,指尖在数字上轻轻滑动。他想了很久,最后说:“把首笔八万的到账凭证和医院的具体费用清单先整理出来,先把这些资料交给律师,另外,把咱们队的账单、合同、现场照片都整理完。要是要追偿,证据必须在手里。”
小鲁点头,“我这就去叫老白他老婆配合,把医院账单拍下来,搬到你这里。”
他走了以后,刘长河坐回位子,手在账本上按了按边角。窗外下了小雨,雨声稀碎,像在安慰又像在催促。他打开抽屉,把那本早先放着的营业执照拿出来,灯光照在证上,字显得朴素。他想起成立之初的那个夜晚:几个兄弟围桌,举杯许愿,“再苦也做正经人。”现在他说的正经,和账本上的数字在拉扯——正经人要为谁正经?
早晨的日子过得很快,午饭也成了账本上的另一个项目:省一顿饭,能少几元;少一包烟,也能省上一点。工人们还在问工资。九点半的时候,老白的妻子和几个工友走到他的小屋门口,她们的眼神有些刺人,带着从绝望里挤出的希望。
“长河,钱到账了吗?”老白的妻子直接了当,声音里有些发颤,“孩子需要奶粉,医院要求先垫付部分。我们托着天花板过日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您看能不能先给我们周转点,先拿出一部分。”
他看着她,想把桌上摆着的那张到账截图递出去,那八万里有他店里一块被甲方暂时垫付的钱,但不是全部能随他支配。有的款项还被项目部用作现场固定支出,动不了。他抬手把手机拿出来,打开银行界面,熟练地把转账页面点开,却又停住,像是手被什么东西拉住。
“小鲁,上来。”他把门轻轻掩上,声音低而沉。“先别急着问账,我现在去银行把首笔八万划过去,先解决医药费和临时补助。其他的我们再慢慢谈。”
老白的妻子听到这个承诺,先是一愣,然后像是被什么东西撑住了,眼神里露出一小片松动。她点点头,眼眶红了,说不出话来。
他出了门,雨后的空气凉得刺鼻,走到网点柜台前,填着表格,几分钟的时间像被压缩成了几个呼吸的宽度。那笔钱划出账户后,他坐在银行门口的长椅上,肩膀一阵软,像被风吹瘪。他突然觉得无力,像被人掐住喉咙后松手,气回不来。他把手指贴在胸口,那里有一股热和冰混合着向外蔓延——是责任和恐惧同时工作。
回到宿舍后,他把刚才的流水打出来,交给老白的妻子看,“先把这份记着,后面咱们按这条线走,任何款项都要有凭证,有收据。你也别总瞎急,急了不利于事情的程序化处理。”他声音虽然冷静,心里却在飘动。老白妻子把手按在流水单上,指尖贴着纸边,像在靠住某种保证。
下午,有两个材料商来催账。一个说那批刚到的石膏板不能退,已拆封,要求结清三千多元;另一个说工具押金一万要交还给供应商,不然要起诉。他在账本上划来划去,把每一笔都称了称,像称一个人的体重,一点点被拿起又放下。朋友里有几个贷款中介的电话开始冒出来,他们的语气既热情又刻意,像有人在夜里放置诱饵。
“哥,你要不要去找赵大军?听说他那边能周转一点。”有人建议,眼神里带着偷偷摸摸的希望。
他摇头,“不能。那路太脏,欠那种人情,很难还。”但他也知道,自己在账目的天平上左摇右摆时,那种“太脏”的人情有时是铁桥,能在河上拉过去。选择不去找,不代表桥不会被某天需要。
他开始动用了私人物品。把家里那台旧电视拿去当铺估价,老板看了半天,出价很低,说“能压点血本”。他又掏出几件工具,把比较贵的电钻、充电扳手放到市场上租卖掉,能换来几千块。每一件东西离开他手的瞬间,他都像失去一块保护自己生活的皮,他在心里数着工具的名字——那是他靠着做活才有的资本。
晚上,兄弟们集合在宿舍的小桌旁,大家的脸都写着疲惫。老白的妻子在旁边,孩子们靠在母亲怀里打着冷战。有人轻声说:“哥,这阵子真难。”有人又消沉:“这不就摊在长河头上了吗?你签了字,他就成了出口。”
他没有激烈的回应,只是把从当铺那边换来的三千多元平分了一些,先发了部分工资。工人的脸上露出一丝松动,那种松动里有感激,但也有不安——一分钱的缓解可以暂时暖手,但不能长久。有人把烟递过来,他接了却没点,只是把烟夹在唇边,像个句号。
深夜,他独自去趟医院。老白的手臂被厚厚包扎,但人还在打瞌睡,管子延伸着,机器“滴滴”声像有节律的心跳。他坐在床边,握住老白未包扎的那只手,手背的温度微凉。老白半睡半醒,眼皮抖动,喃喃说了句“哥,你别把功课丢了”。他说不出话来,只能在心里答应,答得像个孩子做错事后的哀求。
回宿舍路上,他经过那家小饭馆,老板抬头认出他,递来一碗热汤,说“多喝点,别凉着”。那一刻他差点哭出来,攥着碗边的手像一只抓紧稻草的手。他没有多答,只是默默喝着,汤里有葱花飘着,油油亮亮,像城市里的一点安慰。
夜更深了,窗外雨停了,空气里带着新洗过的味道。他把账本又摊开,灯光下字迹像检讨的痕迹。他开始做更具体的计划:联系律师,争取先冻结甲方部分结算金返还部分;联系当地劳动仲裁,准备在法律上争取分担责任的依据;保留现场证据,要求第三方机构检验电箱和线路;同时,他要把队员的工资放在首位——哪怕自己饿肚子,也不能让兄弟们没饭吃。
“哥,你为什么总是先考虑别人?”小鲁在床上翻身,半睡半醒问。
“因为他们有家。”他说得很平静,声音像磨刀的刃,“我可以找别的方式活下来,但他们不能一直等我找到路。”
小鲁没有反驳,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眼里像有光又马上被云遮住。
接下来几周,日子像被包在布里的石子,沉甸甸地一颗颗掉落。甲方那边按协议先垫付了八万,但律师的邮件里写明了“暂付且不作为责任认定依据”,保全了一层防护网,也留下后来追偿的口子。保险公司依旧冷淡,要求各种手续和证据,而那些证据多数都因为事故当时的匆忙而丢失或不完善。项目部给了他们一个短期的救急款,却把结算全部暂缓,写了封官方通知贴在工地入口,公告“工程暂停整改”,工地的机器在雨后显得孤独,像失去生命的鱼。
材料商们收起了笑脸,多次上门催款,其中一个供应商在他屋门口把账单摔在他脚下,口气不客气,“长河,你这边要不把钱解决,我们就走法律程序。”他看着那张账单,纸上大大的数字像一把锯,慢慢把他的空间锯开。
他开始夜夜失眠,睡着也梦见账本里的数字在跑,醒来时手心满是冷汗。他的饮食变成泡面和冷馒头,早饭只喝豆浆。他也开始把家里的电暖器和不必要的花费一项项剔除,把省下的钱用于支付工人工资。有时他会数夜空中的星星,像数账,数到手抽筋,数到凌晨四点,天就亮了。
债务像个影子,慢慢贴近他的生活。房东来催房租,声音平静但坚定,“长河,房租你得尽快补上,我这月头也有些开支。”他点点头,“张姨,我等甲方结算下来立刻补。”张姨的眼神里有怜悯也有现实的压力,她拍了拍他的肩,“别把自己耗垮了,该找人帮的时候就找人,别单挑。”他笑了笑,那笑里有尴尬的自嘲。
有时他觉得自己像一块旧布,被每个人拧一拧,拧干了还得吊在架子上晒干再用。债务在他心里搬家,住进他晚上做梦的房间,白天又跑到工地上,像个无处不在的访客。他开始接一些小单子,哪怕是邻居家修个墙角、换个插座,也接,哪怕价少也接。手皮上的老茧像地图,几年一层一层盖上去,他每做一单都像在地图上用针戳一下,提醒自己还有路可走。
队员们有时紧张,有时默契。他们知道这是一个车轮,谁先怂就可能被甩下,但兄弟们也不是没脆弱。老白住院的那个周日,小鲁把所有工资领了出来,分给了老白家,自己回到宿舍躲在床底下抽烟,眼睛发红。陈库过来拍了拍他的肩,“别太往心里去,哥们儿,我们一块儿扛。”那一刻,他们像一艘小船上的水手,互相抓着绳子,手心里有盐也有泪。
有天深夜,一个陌生电话打来,是个自称“可以周转资金”的人,声音温和,“听说你这边有点难处,我这边能出一笔短期资金,利息不高,手续简单,你要不要考虑一下?”刘长河把手机摁在胸口,听着那边人说话,他没有马上回答。桌上账本的页角在灯光下发白,像一张等待签字的票子。他知道这种路不好走——钱可以解燃眉之急,但背后的利息、关系、人情都会像钉子扎进皮里。若是答应,他将欠下一笔更难取消的“情债”;若不答应,账本上的红字会越来越凶。
他看了一眼睡着的队员们——小鲁的口罩还挂在床头,像某种旗子;陈库的老手套搭在窗台,缝隙里露出补丁。他想到那晚围桌时的誓言,想到房东太太在车站门口说的“你会有出息”,想到老白的手臂那一抹被火灼过的颜色。他握住手机,按下了接听键,听筒里传来温和的声音,他的喉结动了动,像是在吞下一根苦药。
“您好,我叫李宏,有个短期周转,可先周转一小笔,当然——要留证据,手续也透明。”对方话里带着一种被练过的体贴。
电话里有一秒的沉默。窗外的夜像一张慢慢合上的账单,他把手机贴近耳朵,声音压得低,“多少?”
“二十万起投,利息月息三点五,手段正规,手续完善。”对方说得很干脆。
三点五的利息像把刀),每个月都要割下一块肉来还。他闭上眼,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住。二十万起投,对他这种状况来说更像是命运在笑话。他轻声说:“我现在只需要十万左右,能谈吗?”
电话那端有几秒钟的整理声音,像有人在翻文件,“可以,十万也可以做,利息一样。手续今天下班前能办好,先看你要不要留下资料。”对方的语气里既有算计也有诱导。
他放下手机,窗外远处有车灯闪过,像陌生的目光。他看着账本,数字在跳动,像跳蚤。签不签,借不借,这一刻变成了人生的分水岭。他想到老白的瞳孔里那种恳求,想到兄弟们在寒风中把手心贴在一起的画面,想到房东太太车站门口那一句“你会有出息”,这一切堆到一起,像一座无声的秤,压得他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心跳。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把窗扇推开一条缝。外头是冷得刚硬的风,还有街灯下一片被雨洗干净的路面。他深吸一口气,像在把一口苦咽下去,也像在为明天留一口气。
电话又响了,是小鲁,声音里有点急:“哥,账单来了,银行要我们去面签,有人来找我们催债。”
他在黑夜里把电话夹在肩膀和身体之间,回了一句:“先稳住,别让人情绪化,明早我去处理。”
挂断后,他把手机放在桌上,手伸进被子里摸到那本旧账本,手掌压着封皮,像想把这整个世界按实。他在心里念了念兄弟们的名字,一个个,一个个。债务像潮水,涨得猛,淹到脚踝,眼看着就要漫过膝盖,但他知道,退路少了,也好——人总是靠走一步一脚印把未来踩出来的。
他在账本上又写了一行字:先挺三个月,能撑就撑。下方又添了一行小字:若撑不过,另立轮换方案,优先保证工人工资与老白医治。写完,他把笔握得更紧,像是把这句话变成了契约。
夜色里,他听见宿舍楼下几个人悄悄地说话,声音被窗户挡住,只在他心里回响。窗外的灯光忽明忽暗,像人在眨眼。电话里那端的利息、账单、律师的邮件、甲方的冷淡都在他脑子里交叠,像天气,把他周围的空气压成潮湿。
他躺下,把账本放在床头,手指在封皮上来回摩挲,像是在磨一把刀,也像在擦一颗泪。他闭上眼,却睡不着,脑海里不断回放老白的那句话、房东太太的那句话、兄弟们围桌的那一刻。最后他在心里固执地又念了一遍:“走着——别停。”
那句简单的话像一个咒。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走多远,但知道此刻不能停。他把被子拉紧,像把身体包成一个小小的堡垒,外头是雨后的城,里面是他和一群人的债与希望。他会在账单上寻找出路,会在律师建议下跟甲方纠缠,会在街角的当铺换来钱,会在朋友那里讨来一杯热汤,会在夜里跟小鲁讨论新的材料退换方案。
不过在那条路的尽头,他也能听到另一种声音——门外,有人低低在说话,像是预约,像是承诺,也像是威胁:“我们可以给你钱,但要你做点事。”他的手指在被褥里紧了又松,心里猛地一沉。
他没有应声。窗外初晨的光刚刚从远处亮起,一切像被慢慢拉回白日的轨道。债还没还,战还没打完,但有一件事他做得很清楚:明天,他要去见律师,把所有证据都呈上去;还要去找那位所谓的“正规周转人”,问清楚每一笔钱的来龙去脉;还要去工地,看着那块被拆下的电箱,要求取样鉴定。
他在心里默念一次,又一次。然后起身,穿好鞋,出门,刚踏出门槛,手机又震了一下,是一个未知的来电。电话号码没有归属地,像是深夜里掉下来的石子。他站在门口,手悬在空中,像站在两条路口中间,左右都是风暴。忽然他笑了一下,笑里既有无奈,也有一种坚决。
“来吧。”他轻声对着冷风说,然后接起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