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长河回到院子时,天已经完全黑透了。风吹得门口那棵光秃秃的树不停晃,树枝互相碰着,发出细碎的声响。他站在楼道口的阴影里,抬头看了眼自己那扇窗,屋里黑着。房东太太走了,这个地方少了点声音,连风好像都比之前大些。
他在原地站了几秒,把手里的手机又亮了一下。那个陌生号码的短信安安静静地躺着,像是在等他。
他终于点开。
“刘师傅,明天有空吗?有个办公室项目想让你来看看。”
办公室。
他心里微微动了一下。办公室的活,通常比家装多,钱也更整。但同时,也更难伺候。
他盯着那几个字,想起账本里那串让人胸口发闷的数字,又想起房东太太走之前那句“你以后会有出息的”。风从院子另一侧吹来,像是把这两件事推到了一起。
他犹豫了几秒,拇指轻轻动了动。
“明天上午可以。”
消息发出去的一瞬,他的胸口像是被风吹开了一条小口子,有点凉,但也有点像松了口气。
……
第二天一早,他醒得比闹钟早。窗外天还灰着,没有一点亮意。他坐在床沿上,按了按太阳穴,昨晚睡得不深,像是一闭眼就又看到车站门口房东太太那个背影。
他穿衣服的动作慢得出奇。拉拉链、戴帽子、整理工具包,每一步都像是在确认什么。
出了院门,风更冷。他把围巾往脸上拉了点,往公交站走。早高峰车挤,他站在最后一个门口,手抓着扶手,脚跟随着车身摇。车里人太多,他没地方转头,只能听着周围零散的谈话,谁抱怨工资低,谁说孩子上幼儿园花钱大,谁晚上加班到十一点。那些声音都被车厢里的暖气闷得有点潮。
到站时,他下车,鼻尖被冷风一吹,像是瞬间清醒了。短信里留的地址是一栋新起来的科技园区,外墙都是玻璃,反光得厉害。他站在门口,看着大堂里的亮白灯光,心里有点怯,又有点被刺激着似的。
前台听见他说是来找项目负责人的,就按了电话。不到两分钟,一个穿着黑色大衣的年轻男人走了过来,脚步很快,一副忙惯了的样子。
“刘师傅?我是陆工。”男人的声音干净,语速快,“我们这边要做一个新办公区,现场你看一下。”
刘长河点点头,跟着他往里面走。电梯到七楼的时候,门刚开,一股冷风就从未封闭的窗户吹进来。他下意识缩了下肩,但很快又站直了。
整个楼层都在施工中,地上满是散落的电线头和包装纸。墙上贴着几张打印的图纸,角都被风吹得卷起来。陆工指了指里头那块隔出来的区域,“这边是我们要弄的一百多平,含前台、会议室、开放工位,全要通风、布线、隔音都弄好。时间有点急,公司准备下个月搬。”
刘长河听到“下个月”,眉头轻轻动了一下,“一个月……要全部弄好?”
陆工嗯了一声,像习以为常,“预算不会太紧,我们只要质量过得去,工期能跟上。”
预算、质量、工期……刘长河脑子里立刻浮出十几个问题,他一边看一边问,“你们这边的材料是自带还是我这边负责?电路改动要不要报审批?拆墙范围你们之前有人看过没有?”
陆工愣了一下,像没想到他问得这么细,但很快点头,“都要你来处理,我们这边给图纸和预算范围。”
刘长河蹲下看地面,手指摸了摸水泥缝,粗糙但结实。他站起来,看天花板的位置,高度够,做吊顶不会太难。他在心里又估算了一下工程量,大体有数。
“陆工,时间要是这么紧,我可能要多叫几个人一起上。”
“可以,人手越多越好。”
刘长河抬头看他,“预算你们大概多少?”
陆工报了个数字。
那数字一出来,刘长河微微吸了口气,不动声色地把手放进兜里,像是让自己稳一点。
这是他接过最大的单子。
不是小打小闹,不是两三千的小零活,是能让人喘口气的项目。
陆工看他没说话,以为他嫌低,“刘师傅,这个价格我们之前问过其他队,他们也是差不多的报价区间……不过你要是干得好,有后续合作。”
刘长河摇头,“不是嫌低。我能接。”
他声音不大,但落地稳。
陆工点了一下头,拿出手机,“我把项目资料发你,你下午我们再对下进场安排。”
……
从科技园区出来的时候,风依旧大,但他的步伐变得明显快了。不是兴奋,也不是激动,而是一种像被推着往前的劲儿。他站在公交站台,手插在外套口袋里,手机在里面震了一下,是陆工发的几份资料。
他把文件点开,越看,眉头皱得越紧,又松,又皱。项目细节很多,有些地方要加固,有些要返工。他看得越深,越能感受到压力。但同时,那股沉在账本里的闷像被搅开了一些。
车来了,他上车,背靠着车门。车开到一半,他突然想到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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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得把小鲁叫回来。
小鲁之前说要回老家几天,说他妈让他相亲。他原本想着小活儿自己能撑,现在看来撑不住了。
车晃得厉害,他单手抓着扶手,给小鲁发语音,“小鲁,有个大活儿,要不要来?一百多平办公室,工期紧。来不来你一句话。”
不到半分钟,小鲁回了一个语气急急的语音,“哥你等我,我现在就回来!我坐高铁!我今天下午就到!”
刘长河听着那语气,忍不住轻轻呼了口气,像是从胸口压着的石头松了一点。
下午他去买材料,把第一批水泥、石膏板、灯带、电线都定了。在建材市场绕来绕去,每一笔钱都看得仔仔细细。他甚至站在货架前算了五分钟,算到额头微微发热才点头。
以前别人替他做这些,他只需要干活,现在每一笔都是他自己掏,掏得手都沉。
但他心里有种紧绷着的劲,让他一刻也不敢懈怠。
晚上小鲁赶回来,两人吃了碗面。吃到一半时,小鲁突然抬眼,“哥,你接这个活……是不是赌了一把?”
刘长河慢慢嚼着面,没有立刻回答。
半分钟后,他放下筷子,轻声说:“不赌也不行。”
小鲁没再问,只是用力点了点头。
……
进场的第三天,整个楼层的风像是更大了,吹得塑料布啪啪响。刘长河站在脚手架边上,边和电工说线路,边看时间。他的眼神在每一个细节上扫过,像是生怕哪一处掉链子。
小鲁在会议室那边砸墙,汗水顺着脖子往下淌,砸得脸都红。刘长河走过去看了看,皱眉,“小心点,那里有根管,从图纸上看埋得浅。”
小鲁立刻换了角度,手上动作慢了两分。
到了晚上,两人站在未完工的地面上,风从破开的窗户吹进来。夜色落在楼层里,只有一盏临时灯亮着。
小鲁擦着额头,说:“哥,这活儿真急,人手还是少。”
刘长河看着那一百多平的空间,灯光把影子拉得很长,他说:“再叫两个人。”
他说话时,声音里有一种压着的沉稳,像是把自己的退路全堵上了。
第四天,他真的叫来了两个老工人,一个做水电,一个做木工。大家一起干,整层楼的声音乱中带节奏,有种活起来的感觉。他一路看,一路记,遇到问题就当场解决。有时候累得蹲在角落里喘气,他会掏出手机看一眼资料,再站起来继续。
晚上回到出租屋时,他累得手都抬不起来,但心里像有东西在燃。那火不大,却稳。
……
二十多天后,项目到了收尾阶段。灯带亮了,玻璃隔断站立起来,吊顶一贴整齐,办公室的样子渐渐显形。
那天晚上,大家收工早一点。陆工来检查时,站在门口愣了一下,“刘师傅,你们这进度……太快了。”
他又看了看墙面、灯槽、地面拼接,轻轻吸了口气,“你们这质量,比我们原来合作那队强多了。”
小鲁在旁边忍着笑,眼睛亮亮的。
陆工走之前,说:“明天验收,没问题就打第一笔款。”
第一笔款。
刘长河听见这四个字,心口像被什么击了一下。他心里有数,但听别人说出来时,那种沉甸甸的感觉更真。他轻轻嗯了一声,只是嗯,却像压住了很多东西。
那天晚上,他回到出租屋,把灯打开。屋子依旧冷,但冷里有一点说不上来的亮。
他把铁皮箱拉开,把账本拿出来。
他坐在桌前,翻到最前面那几页,手指顺着那行行数字挪过去。然后翻到最后一页,拿起笔,写下今天的日期。
手指微微发抖,但字写得很稳。
“收入:首笔六万。”
写完那一行时,他停了很久。
灯光照在他的手背上,他看着那六万,心里像被放了一块重石,但这次不是压,而是踏实。
他轻轻吐口气,把笔放下。
过了几秒,他又拿起笔,继续写。
“预计利润十万左右。”
写完这一句,他整个人往椅背靠去,脊背慢慢贴上去,像是贴着某种久违的安全。
屋外的风还在吹,吹着楼道里旧铁门哐哐响。但他坐在屋里,胸口第一次在很久之后松了一些。
手机突然震动,他拿起来,是陆工的消息。
“刘师傅,后面还有两个项目,等这边验收完再聊。”
刘长河盯着那句话,没第一时间回。他把手机放下,低头揉了揉眼窝。
他没笑,但嘴角轻轻动了一下。
像是有什么要从心里长出来,但他没让它太明显。
他只是轻声说了句,很轻:
“还能干下去。”
……
夜深了,他把灯关掉,窗外的风吹着纸片一样的枯叶在地上跑。那声音混着楼道里偶尔传来的脚步,让夜更显得空。
他躺在床上,闭上眼,却没有马上睡。这一天的疲惫像从四肢往上卷,但在疲惫里,他有一种从未有过的稳意。
像是破开了一条缝,风吹进来,却没有吹散他。
他慢慢往枕头里沉去,脑子里忽然闪过房东太太在车站门口的那句话——
“长河,你以后会有出息的。”
那句话像被放到了今天的夜里,轻,却不远。
他睁开眼,看向窗外那点微弱的灯光。风在窗纸上拍一下又一下,像是在提醒什么。
他盯着那风声听了很久。
然后,在夜里很轻很轻地想——
也许真的,会不一样了。
但就在他快睡着的时候,手机突然亮了一下。
一个陌生的客户头像跳出来。
“刘师傅,有个事想找你谈谈,不知道你方不方便接。”
那句话短,但尾巴像藏着东西。
像是新的路口,又像是另外一种风。
他眼睛慢慢睁开了。
下一章的路,仿佛又在悄悄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