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天边泛着一层浅灰,像水墨里未晕开的那一笔。刘长河醒得早,没睡稳。枕头边的手机亮了一下,是闹钟响了,他伸手按掉,眼睛没睁开,先在床上躺了几分钟。屋里很静,只听见暖壶里“咕噜”一声气泡的声音。
他起身时,头有点沉,昨晚喝了两口啤酒,胃有点反酸。洗了把脸,对着镜子看了一眼,眼圈有点黑,胡茬子乱。他本来想刮,但手伸过去又停下,拿毛巾随便擦了擦。外头天还灰着,楼下传来有人拉铁门的声音,像是铺子开门。
刘长河背上工具包,出了门。
街口的早点摊已经冒起白气,豆浆、油条、烧饼的味儿混在一起。他买了杯豆浆,烫嘴,一路走一路喝。小区门外停着几辆面包车,车门半开,车里坐着几个工人,有人抽烟,有人低头看手机,气氛有点沉。刘长河走过去,拉开副驾驶门。
“小鲁,走吧。”
“行,哥。”小鲁打了个哈欠,发动引擎。
车窗起了雾,刘长河抹了一下,看着外面的街道往后退。路上车不多,灰蒙蒙一片。
“昨天杜总又打电话,说让咱今天早点到,说他老板也来。”小鲁说。
刘长河“嗯”了一声,没什么表情。
这单活是上个月接的,市区一处新建写字楼的装修,外包给几个小队,他们这组负责三层的地砖和吊顶。活不算轻,但工期短,压价狠。刘长河一开始就觉得不对劲,可项目经理张涛说得好听:“长河哥,先干一阵子,干得好以后有大单。”那语气既像商量,又带点威胁。
车开了一个小时,进了工地。冬天的风在楼体间打旋,灰尘裹着冷气扑面而来。刘长河下车时,脚刚踩到地,靴子上立刻沾了一层灰。
电梯口堵着几个人,有人吵:“吊机又坏了,材料上不去,咋干?”
“催过了,下午修好。”
“下午?那活期咋赶?”
刘长河没插话,绕过去,进电梯上三楼。工人们陆续到了,十几个人,一脸困,身上带着夜里的寒气。
“今天先把南面那块地砖铺完,下午吊顶要开始打线。”他拿着卷尺比划着说。声音不大,但稳。
工人们点头,陆续去干活。
上午的光透过塑料布照进来,光里漂着尘。有人切砖,有人搬材料,噪音混成一片。刘长河蹲在地上量尺寸,手上灰白的,指缝里全是水泥粉。他的手机震了一下,是张涛打来的。
“长河,杜总在那边吗?”
“还没来。”
“来了跟我说一声。账那边的事我正协调,你先别提。”
“啥意思?”
“先干活吧,别问太多。”
电话挂了。刘长河皱了一下眉,没说什么。
中午吃盒饭,菜是冷的,油凝在米饭上,筷子戳不动。工人们在楼道边坐着,有人笑:“还不如咱夜市那会儿,至少能吃口热的。”
“那时候你挣一百也乐呵。”
“现在看账面上三百,最后拿到手两百多,连个油钱都不够。”
刘长河没插话,低头扒饭。风顺着没封的窗洞钻进来,吹得人直抖。他忽然觉得胃里一阵空——不是饿,是那种撑不起来的疲。
下午两点,杜总来了。人不高,西装笔挺,手里拿着文件夹,后面跟着张涛。
“刘队啊,进度咋样?”杜总笑着问,语气客气。
“基本在赶,材料还差点。”
“好好干,这单完了还有下一单。”杜总拍了拍他的肩。
刘长河点点头,没笑。
他们走后,小鲁凑过来,小声说:“哥,我看他们那账表昨晚有人在改。”
“哪张账?”
“就是工人工资那页,原来一平米算十八,现在改成十五。”
刘长河愣了几秒,眉头一点点皱起来。
“你确定?”
“我亲眼看见张涛在那笔,他还骂人说‘反正他们不看得懂’。”
刘长河没说话,手上那卷尺攥紧了。
到下午五点,楼外的光开始暗,工人陆续收工。刘长河没走,他去找张涛。
张涛在临时办公室里抽烟,脚翘在桌上。
“老刘,干完啦?”
“账我看了一下,单价不对。”刘长河的声音不高,但硬。
张涛吸了口烟,笑了一下:“哪儿不对?”
“咱签的合同是一平十八,你那边写十五。”
“合同在杜总那,我这边只是报账。”
“可咱干的是十八的活。”
“老刘,你懂的,这行水深,哪儿都有扣子。上面压我,我不压你我吃啥?”
刘长河看着他,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空气里全是烟味。
“那上次加班的补贴呢?”
“也没了,上头说算总价里。”张涛摊开手,“我真没办法。”
“那我问你一句,这工程款到底谁拿多少?”
张涛眼神一沉:“你少问这些。”
“我得知道,不然兄弟们拿不到钱。”
“刘长河,你别给我整这一套。你是想干还是不想干?不想干我明天换人。”
屋子里静了几秒。风从门缝灌进来,把灰卷上来。
刘长河缓缓呼了口气,声音低:“干。”
“那就别多嘴。”张涛掐了烟头,笑着,“老刘,我知道你实在,但现在谁不是这样?你要真想挣钱,别跟这事较劲。”
刘长河看了他一眼,转身出门。外头天黑了,风更冷。
工地边的灯光忽明忽暗,照在那些水泥堆上,影子乱。刘长河走到楼下,拿出烟,点着,吸了一口。烟在风里闪了一下,马上灭了。他又点上,深吸了一口,烟呛得他咳。
小鲁过来:“哥,咋了?”
“没事。”
“是不是账的事?”
刘长河看着那栋没封顶的楼,声音有点沙:“他改价。”
“咱还干吗?”
“干。先干完。”
小鲁愣了一下,没再说。
夜里九点,工地安静下来。刘长河一个人坐在临时宿舍的楼梯口,手里拿着那本笔记。里面全是工人的名字、工期、进度,还有他自己算的价。风吹得纸张一页一页翻,他盯着那数字,心一点点沉。
他翻到最前面那页,上面写着:“三层吊顶 1350平 x 18 = ”。面写了一行:“被改为15 x 1350 = 。”少了四千多。那四千,够十几个工人一周的饭钱。
他把笔一丢,靠在墙上,抬头看天。天黑得发沉,没有星。工地外的灯像是雾里浮着,亮,却不暖。
“哥,你真不打算去理论?”小鲁问。
“没用。”
“那就这么认?”
刘长河没答。
他抽了一根烟,烟灰掉在地上,踩灭。他的眼神慢慢暗下去,像在想什么。
风吹过,带着一点铁味。楼顶有人在收工具,铁皮碰撞的声音在夜里格外清。刘长河盯着那方向看了很久,忽然轻声说:“总有一天,咱得自己干。”
小鲁一愣,抬头看他。
“啥?”
“自己接活,不看别人脸。”
小鲁笑了一下,声音小:“那得有本钱啊。”
刘长河没回,站起身,抖了抖衣服上的灰。
“睡吧,明天还得早起。”
小鲁点点头。
刘长河回到屋里,灯光昏暗,桌上放着卷尺和账本。他拿起笔,翻到新的一页,写下几个字:“自营。”写完又划掉,笔尖在纸上顿了一下,又写上去。
他靠在椅子上,手搭在膝盖上,盯着那两个字看了很久。脑子里闪过张涛那句“上头压我”,又闪过老胡在夜市说的那句“咱也算彻底没地儿了。”
他忽然觉得胸口堵。
那堵,不是气,而是一种被反复压下的沉。
风从门缝吹进来,纸张轻轻晃了一下。灯光闪了一下,像呼吸一样。
他起身关灯,躺下。枕头有点凉,外头传来机器的声音,还在轰。
他闭上眼,脑子里浮着白天的对话,张涛的笑、杜总的拍肩、工人吃冷饭的模样、那张被改的账。
他翻了个身,手摸到笔记本,又摸回去。
黑暗里,他睁着眼,眼神一点点变亮。
夜很长。风穿过脚手架的缝隙,发出“呜——”的声,像谁在远处低声叹气。
他想:
也许,该有点不一样的活法了。
——
第二天早上,他起得比谁都早。外面还没亮,工地上的灯一个个亮起来。他站在那儿,手插在口袋里,看着那栋灰白的楼。心里那股劲,没消。
但他什么也没说,还是照旧干活、盯人、算账。
只是那天晚上,他多留了一会儿。
他坐在那堆砂石旁,烟一根一根地点。风吹得火星一闪一闪,落下去,砸在地上,冒出一点小亮。
他抬头看天,嘴里轻声说了一句:“总有一天,我也要有自己的账。”
风吹过他脸,灰尘打在眼皮上,他没眨眼。
远处的灯忽然灭了一盏,又亮起。
夜色深得像墨。
他坐了很久,直到天边露出一线灰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