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得很低,像压在屋顶上的铁。风从巷口灌进来,夹着雨,拍在摊布上,噗噗作响。刘长河缩着脖子,手里还在往塑料布下塞袜子。雨水已经打湿了半个摊,他的袖口也全湿了。夜市的人几乎散尽,剩下的都是收摊的、骑电动车的、还有几个卖串的摊贩在撑。灯光在雨里虚成一圈圈光晕,白得发冷。
他弯腰,把那盏小灯关掉,拔掉插头。灯灭的瞬间,雨声像是更大了。脚边的水渍映着倒影,一晃一晃。他伸手去抹脸,结果抹下一手雨。身后那家卖玩具的胖女人还在喊:“刘哥!别撑了,今晚要下大!”他抬头笑了一下,声音被雨打散:“再收点,就好了。”
说完,又蹲下身。袜子一袋袋塞进箱子,塑料袋贴着他手臂滑,冰凉。脚下的地面积了水,鞋边都湿透。他想起自己放在屋角的那双旧鞋,底子裂了,贴了几层胶。也许明天得换。可他又想,没必要,现在的钱还得留着交房租。
风一阵一阵刮,像有人推着他。他直起腰,眼前的夜市被雨雾糊成灰色。只有远处一盏路灯还亮着,晃着黄光。刘长河掏出烟,打火机打了两下,火被雨吹灭。他笑了笑,叼着那根烟,也没再点。只是站在那里,听雨砸在铁皮上的声音。
有人撑着伞从那头走来。起初他没在意,想着是哪家摊主还没收完。那身影越走越近,伞下露出半张脸,模糊,直到走到灯下,他才看清。
是苏婉。
她穿着浅驼色的大衣,肩头落满了雨。伞是蓝色的,伞柄上挂着一个白色的小挂坠。她脚下踩着水,一步一顿,鞋跟在地上轻轻敲着。那种声音在雨里很轻,但他听得真切。
她在他摊前停下,轻声道:“还没收完?”
刘长河愣了两秒,才点头:“快了。”
苏婉看着他那堆湿漉漉的袜子,皱了皱眉,蹲下来帮他一起装。她的伞歪到一边,雨水顺着伞沿滴在她的发梢。刘长河忙伸手:“别弄,你衣服要湿了。”
“没事。”她声音不大,仍低着头。
他站在那里,手悬在半空,想收回,又收不回来。苏婉拿起一袋袜子,动作利落。指尖擦过他的手背,冰凉,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刘长河想说“我自己来”,但喉咙有点哑,只咳了一声。雨声太密,话散在其中,听不出形。
几分钟后,东西都收好了。苏婉直起腰,顺手拍了拍膝盖上的水。她的伞仍歪着,雨点落在她头发上,几缕贴在脸边。刘长河想提醒她,话到嘴边又改成:“伞边……再拉上点。”
她笑了笑,抬手撑正伞。那笑短暂,却像一阵光。
两人都没说话。空气里只有雨的味道,和塑料布的腥气。苏婉轻轻呼出一口气,问:“这摊,你每天都摆吗?”
“嗯。”他点头,“白天在砖厂,晚上出来卖点。”
“累吧。”
他笑了笑,“习惯了。”
苏婉低头,脚尖在水里轻轻点了一下。那一圈水纹散开,又合上。她似乎想说什么,犹豫了一下,才问:“你现在……一个人住?”
“嗯。”
“房租贵吗?”
“还行吧,一个月六百。”
她点点头,像是在心里算着什么,神情有点复杂。刘长河看着她,想起了那个夏天她说要去城里工作的样子,也想起她走的那天自己没去送。
雨打在伞上,沙沙地响。
他忽然问:“你怎么在这?”
“下班晚了,走这边顺。”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刚好看见你。”
他说了句“哦”,就没接。
空气里有一瞬的安静。苏婉看着他身后的那辆小推车,问:“这车旧了吧?”
“嗯,老王那借的,还能推。”
“回去路远吗?”
“两个路口。”
她点头,又抬眼看他,声音低了些:“伞给你吧。”
刘长河一愣:“不用,你拿着回去还得走。”
“我有帽子。”她笑了下,从伞下退半步,把伞柄塞到他手里,“别总被淋湿。”
那一刻,她的指尖触到他掌心,凉的。他几乎本能地想退,但又没动,只是低声说:“真不用。”
苏婉抬眼,目光里有点倦,也有点温:“收下吧,明天我再拿。”
他说:“明天我不一定来。”
“那就后天。”
雨拍在伞上,啪啪作响。两人都没再说话。最后,苏婉往后退了两步,站在雨里。伞在他手中撑开,蓝色的伞面挡住了半边夜色。她头发湿透,贴在额头上,眼神有点模糊。
“早点回去。”她轻声说完,转身走了。
刘长河看着她背影消失在那盏路灯下。灯光打在水面上,碎成一地银点。苏婉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伞的边缘滴着水,沿着路面一颗颗落下。
他站了很久。雨还在下,脚边的积水已经淹过鞋面。他抬头,看那盏灯,光线透过伞布,淡蓝的。手里那柄伞被雨打得微微晃动,他下意识地攥紧。
他突然觉得,这伞有点轻,又有点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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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街道空了,水流顺着坡往下。风不大,但冷。伞上的雨点一阵阵落下,他能听出节奏——像心跳。
走到桥头,他停下。河水涨了,岸边的柳枝都被打湿。他蹲下,手指在水面划了一下,冰凉透骨。那一瞬间,他又想起她刚才那句“别总被淋湿”。
他笑了一下,嘴角几乎看不出弧度。
屋门开时,屋里黑着。他没开灯,直接把伞放在墙边。地面湿得一片,他脱下外套,挂在椅背上。灯泡忽明忽暗,他点了一支烟,坐在床沿。
烟雾升起,绕着他的头顶打转。雨还在下,屋顶漏的那点水“滴答”落在铁盆里,均匀地响。他盯着那伞看,蓝色的伞面在昏光下反着光,水珠一点点往下滑。
他伸出手去接,掌心被冰凉的水打湿。那种凉,像是心里某处也被敲了一下。
他不抽烟了,只看着窗外那片灰色的夜。雨线斜着,打在窗玻璃上,滑成一道又一道水痕。
他突然有些发呆,脑子里在想——她说“后天”。那后天,会不会真来?
想完这句,心里莫名发紧。烟灰掉在地上,散开一点亮。他抬脚踩灭,站起身去关窗。窗缝里灌进的风夹着雨,打在他脸上。
他关上窗,屋里安静,只剩雨声。
那伞还靠在墙边,水顺着伞尖一滴一滴地落下。
地面渐渐积了一小滩水,圆,静。
刘长河坐回床边,眼神有些空。他伸手摸了摸那伞的柄,湿漉漉的,带着一点温。
他忽然觉得屋里没那么冷了。
外面的雨似乎小了,风也歇了。楼下传来一声关门声,重重的,像落在夜的深处。
他没去看时间,也没去擦伞。只是靠在墙上,闭上眼。
耳边的雨声还在,像远处有人轻轻叹气。
他知道,明天还得早起。可那句“后天”在脑子里一直转着,怎么也散不去。
屋里那滩水越来越大,映出伞尖的一点蓝光。
像一盏小灯。
而那灯,亮在夜的尽头,也亮在他心底某个说不出的地方。
外面又有车驶过,灯光扫进屋,掠过伞面,闪了一下。
刘长河睁开眼,抬头看。那一闪的光让他心里微微一颤。
他不知道那光从哪来,也不知道它要去哪。
只是,雨又开始下大了。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夜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