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市的人流一波接一波,吆喝声、油烟味、灯光,全都混成一股。
刘长河刚摆好摊,风从河边吹来,带着湿气,他拉紧外套的拉链。
手里的打火机打了三下,才点亮那盏小灯。
摊布一角被风掀起,他用石头压住,低头把袜子一双一双地码整齐。
旁边的老头还没来,摊位空着。
夜色比往常亮一点,街头新换了路灯,白光照下来,地上的水渍泛着冷光。
人群里有说笑的声音,孩子哭,卖糖葫芦的喊:“冰糖葫芦嘞——酸甜不腻——”声音拉得长,穿透夜。
刘长河听着,有一瞬间出神。
最近生意一般,风大,人少,赚得不多。
手里的零钱袋鼓鼓的,但全是钢镚。
他把手插进衣兜,摸到那根断了的小钥匙链——是苏婉以前送的。
一个廉价的塑料球,里头装着一片银色的纸屑,晃动时闪一下光。
那是他一直没扔的东西,连自己也说不清为啥。
夜里风冷,他手缩在兜里,手指摸着那球,像在确认自己还活着。
人流忽然多了。
夜市口那边亮起了一串彩灯,有活动,好像是个促销展台,喇叭里喊:“扫码领礼品!
免费饮料!”
几个穿制服的小姑娘在派传单。
刘长河抬头瞄了两眼,然后继续低头叠袜子。
就在这时,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笑声。
那笑声清脆,又有点急——像记忆里某个夏天。
他抬起头,看见苏婉。
她挽着一个男人的胳膊,从人群那边走过来。
她穿着浅灰色的大衣,头发挽在脑后,耳边的银耳环在灯下晃。
那男人穿着西装,头发打理得整齐,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杯。
两人肩挨得很近,像是刚下班的样子。
苏婉在笑,神情自然。
那男的说了句什么,她笑着拍了他一下胳膊。
那一幕不远不近,刚好能看清。
刘长河愣了几秒,没出声。
灯光照着他半边脸,另一半在阴影里。
他低头,假装整理摊上的袜子。
心跳有点快,不知道为什么。
风吹过来,耳朵有点凉。
苏婉的目光不经意扫到这边,脚步一顿。
那男的也看过来。
刘长河抬起头,笑了一下,那笑有点僵:“好久不见。”
苏婉也笑,声音低:“你还在这里摆摊啊?”
刘长河点头:“嗯,临时干点。”
她看了看他摊上的袜子,轻轻说:“挺整齐的。”
那男人打量了他一眼,笑得很淡:“这边挺热闹啊,生意不错吧?”
语气里听不出讽刺,却让人不舒服。
刘长河挤出笑:“还行吧,混口饭吃。”
那男人点点头,搂了搂苏婉的肩,像是在无意间宣示什么:“这地方空气太呛,我们走那边透透气。”
说完,也没再看刘长河。
苏婉没动,似乎犹豫了一下:“你腿……好点了吗?”
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刘长河“嗯”了一声,低头,“早没事了。”
苏婉点点头,笑了笑,像要说什么,但又没说出口。
男人在前面喊:“走啦。”
她只说:“那……保重。”
然后转身,跟上那男人。
那一刻,刘长河看见她背影轻轻靠在那人肩上。
她的头发被风吹散,几缕飘在空中。
他站在摊后,手里还拿着一双袜子。
灯光太亮,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人群重新涌过,声音又乱起来。
有人喊价,有孩子笑。
那种喧闹里,他听不见自己呼吸。
手里的袜子掉到地上,滚到摊布边。
他弯腰去捡,动作有点慢,指尖擦到地上的水渍,凉。
他重新坐下,烟抽了一半,没味道。
他看着人群,心里空得像被挖走一块。
一阵风吹过,摊上的布被掀起,几双袜子掉下来。
他没急着去捡,只是看着那布被风吹得鼓起又塌下,反复几次。
像呼吸。
他有点恍惚,脑子里还回着刚才那句“保重”。
语气里没感情,却有点旧。
像两个人都知道再无交集。
烤玉米的老头这时过来,放下炉子,递给他一根:“今天卖得咋样?”
“还行。”
“咋不精神啊?”
刘长河笑笑:“风大。”
老头点头:“是啊,这风,凉得透骨。”
他吸了口烟,抬头看天。
夜色暗下来,路灯的光像冷水。
苏婉和那男人的背影已经走远,只剩两点小小的影子。
风一吹,连那也看不见了。
他忽然有点想笑,嘴角动了动,没笑出来。
垃圾桶那边传来塑料瓶被踩扁的声音,啪地一响,像一声闷响。
他低头,继续叠袜子,一双、一双。
动作慢,像是怕弄乱。
手心有点抖,他停了几次。
夜市的音乐换了首歌,是一首老流行。
歌词听不清,只剩旋律,慢,软。
那音乐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的。
他坐在那里,听了很久。
突然有人喊:“刘哥!
明天这边查摊,你早点收。”
他抬头,看见卖玩具的胖女人在对面挥手。
“好。”
他应了一声。
声音有点哑。
胖女人看了他两眼,皱了皱眉,好像想问什么,又没问。
夜深了,人散得快。
地上留着一层纸屑和油渍。
他收摊的时候,风停了。
灯杆上的灯闪了几下,熄灭。
世界一下安静。
他推着车往回走。
桥头的水声不大,像在呢喃。
路边有只猫从垃圾堆里钻出来,跑得很快。
他看着那只猫跑远,忽然觉得有点像自己。
电动车经过,灯光扫过他的身影,一晃就没了。
他停下脚步,摸出烟,打火机没气,打了几下都亮不着。
他盯着那火石,手指僵硬。
最后一击,火光闪了下,灭。
他笑了,嘴角动着,眼里却有光在晃。
风又起来。
他抬头,看那片夜空,没有星。
走到楼下,他靠着墙抽了一会儿烟。
烟头亮灭几次,掉到地上。
他蹲下,看着那火星在地上滚,风一吹,熄了。
楼道里有人在吵,说房租要涨。
有人骂:“活着真难。”
声音被门关上,安静。
他上楼,推门,屋里冷。
桌上的打火机放在旧账单旁。
他盯着那张纸看了很久,什么也没看进去。
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带着点湿。
他把那张账单折了两下,塞进抽屉,靠在墙上坐着。
手里那颗塑料钥匙球在灯光下闪了下,像一滴小光。
他盯着它,直到眼神模糊。
外头远处传来一阵汽车喇叭声,短促而突兀。
他动了下嘴角,没发声。
灯灭的一瞬间,他的脸被暗影吞没,只剩眼里那点光,像在忍。
下一刻,楼下传来脚步声,是人匆匆经过的节奏。
他没动。
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那口气很轻,几乎听不见。
但那一瞬间,他终于知道——原来有些人再遇见,也只剩寒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