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比前几天更冷了,河堤那头的草都被吹得趴下,夜市的灯一盏盏亮着,却照不远。刘长河推着三轮车,一路哐哐地响,三轮车的链子有点松,他打算哪天去修,可又觉得能用就行。摊主们都在忙着铺摊,有人还没开始就吆喝起来:“十块三双,不掉色啊!”声音透着股熟练的热气。
他找了个老位置,靠着那根断掉的灯杆。风一吹,灯影晃,像要灭。他先铺布,再把袜子一捆捆摆开。今晚的布摊比昨天整齐,颜色也配得匀,黑、灰、白交替。那是他特意调的顺序,觉得这样看着舒服。
对面烤玉米的老头在支炉子,风一阵就把火吹小。老头叹着气,用手捂着打火机去点火,嘴里嘀咕:“这风真他娘的贱。”
刘长河抬头看他一眼,走过去帮忙挡了下风。老头笑了笑:“谢谢啊兄弟,今天咋来得晚?”
“去进货,晚了点。”
“进多了?”
“半袋。”
“行,慢慢干。”
风一会儿大一会儿小,夜市的人还没全来。摊主们都熟了面孔,偶尔打个招呼。刘长河听他们聊天,有人说儿子明年要上初中,学区房太贵,准备借钱搬去镇上;有人说家里欠着网贷,老婆天天吵;也有人笑着说:“我卖一年这玩意儿,攒够了首付,明年回家盖房。”
刘长河坐着听,没插话。那几个人说到兴起,还拿出烟互相点着。他接过一根,吸了两口,风一吹,火星飘起来。他看着那火星,脑子有点空。
一个年轻摊主,二十出头,头发染得黄,卖小夜灯,灯一闪一闪的。他说:“我以后不干这了,我要去开烧烤摊,固定点,赚得稳。”
旁边一个胖女人笑:“你那烧烤摊还得交租金,怕你干仨月就赔光。”
小伙子不服气:“不试试哪知道?”
“试试要本钱。”
“我攒着呢。”
他们的声音混在炸串的油响里。刘长河看着那小伙儿,忽然想起自己二十多岁那年,也说过差不多的话。那时候他在砖厂干活,一天十二个小时,晚上喝酒时拍着胸口跟人说:“我以后要买车,跑运输。” 可最后车没买成,酒倒是喝多了。
夜市人渐渐多了。风小一点,空气里全是油香。有人买袜子,他低头收钱,抬头又看到那老头在烤玉米,烟呛得直咳。老头咳两声,还是笑着喊:“刚出炉的,香啊!”
一个穿棉衣的女人在他摊前停下,挑了几双袜子,问:“你这真的是纯棉?”
“嗯,自己穿的那种。”
女人摸了摸布料,点头:“行,给我十双。我家那口子跑车,袜子磨得快。”
她掏出零钱的时候,手有点抖。刘长河注意到她的指甲缝里全是黑,像是干重活的。他没多问,只说:“要是磨脚,下次我换给你。”
女人笑:“能跑回来就谢天谢地,还换啥。”
她走后,刘长河望着那背影,一时间没动。他突然觉得,这夜市里的人,每个都有点像自己——忙、累,又都憋着口气。
夜越深,人越杂。有人带着孩子,有情侣边走边吃烤鱿鱼,还有几个下班的工人靠着栏杆喝啤酒。笑声混着风声,远处有车喇叭响。
烤玉米的老头过来,递给他半根玉米:“来,趁热。”
刘长河接过,烫手,笑着说:“你这一天能卖多少?”
“看天。人多就赚点,人少就当出来透气。”
“那你干这个几年了?”
“三年多吧。干啥都一样,混口饭吃。”
“嗯。”
老头又说:“我孙子明年要上小学,我闺女想让他上城里的。学区房买不起,只能找人托关系。唉——”
刘长河点头,没说话。那“唉”字里有种他听得懂的无奈。
过会儿,卖手机壳的小伙来了,一边擦桌子一边说:“大哥,昨天我去申请小摊证了。”
“批下来了吗?”
“没呢,排队。”
“要多久?”
“不知道。听说要关系。”
刘长河笑笑:“那就等等。”
小伙子叹气:“等得起就不来摆摊了。”
风又大了些,灯光晃。刘长河缩了下脖子,把衣领拉高。他突然想到,自己已经三十七了。要说梦想,好像早被磨没了。但听他们说着房、孩子、摊证的时候,心底又有点东西动了。
他回想起那次去医院,看见苏婉在排队交费,脸上全是疲倦。那一刻他心里有股酸,也有股冲动:要是有一天能让她不用那么累,该多好。可转念又觉得可笑——自己现在连房租都要算着付。
夜市最热闹的时候是九点到十点。人流挤成一条线,吆喝声此起彼伏。刘长河卖得忙,找钱找得手心都是汗。后来手抖,钱掉地上,被风吹走几张,他追出去捡回来,笑着骂自己笨。
旁边的胖女人也忙,她卖玩具气球,嘴上叼着根吸管,一边吹一边喊:“十块一个,会唱歌的猪猪侠!”孩子们都围着她转。她的嗓子沙哑,但笑得亮。刘长河看着,忽然觉得那笑声也有点像希望。
十一点,人少了些。摊主们开始收拾。小伙子坐在地上抽烟,叹气:“唉,我明年想结婚,房还没影呢。”
胖女人笑:“女人要是肯跟你吃苦,没房也成。”
“她妈不同意。”
“那就挣呗。”
“挣得了才怪。”
他们都笑,笑得带点苦。
刘长河没插话,只在心里想着——他们每个人都想往上爬,可脚底下的路都是坑。他低头看自己那双磨烂的鞋,鞋边卷着,脚趾顶出头。他抬头望天,天上没星,只有灯的反光。
夜色深处,老头又过来,递给他一个纸杯:“茶,烫的。”
刘长河接过,手心暖。
老头坐下,说:“你多大了?”
“三十七。”
“那比我小十岁。你这岁数啊,该想想自己以后想干啥。”
“干啥都得钱。”
“那就慢慢攒。”
刘长河笑了:“攒不住。”
“那也得试。人不能一直光活着。”
那句话说完,风正好吹过,纸杯里的茶晃了一下。刘长河盯着那水面,半晌没说话。
过了会儿,他问:“你以前干啥的?”
“开车的,拉建材。后来厂倒了,就干这个。”
“那你后悔吗?”
“后悔啥?活到这份上,后悔也没用。”
刘长河笑了,笑得淡。
十二点半,夜市快散。老头回摊,刘长河收布,把剩的袜子一袋一袋装好。灯灭了几盏,风更冷。他推车走到桥头,看着那河水在灯下闪。
他忽然停下,从兜里掏出那只红打火机,点了根烟。烟雾被风吹散,他心里空空的,又有点亮。他想起刚才那句话——“人不能一直光活着。”
他靠在栏杆上,默默地想:要是有一天不再干这个,我想干啥?
脑子里闪过好多画面:回老家修屋顶、买台旧货车、再去跑运输…… 还有个模糊的影子,是苏婉。
他吸了口烟,风把烟灰吹掉。他轻声说:“我也有梦。”
那句话说出口时,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夜色安静,远处的车灯在桥下划过。河面反光一片,像有无数细碎的针眼。刘长河盯着看,心里忽然有点疼,却又说不出是哪儿疼。
他把烟头掐灭,推车走。三轮的灯忽明忽暗,链条又哐哐地响。街角有狗叫,夜风带着潮气。他低头,看那一袋袋袜子在车上晃,忽然觉得它们也在跟着自己走路一样。
回到屋里,桌上的账单还在。他坐下,数钱,三百二十。手上有油印,他拿毛巾擦了两下,抬头看镜子。镜子里的人憔悴,眼神却有光。
他笑了笑,低声说:“明天早点去,占好位。”
窗外的风又起,吹动那张旧布。灯光晃了一下,像在呼吸。
刘长河没关灯,靠在椅子上睡着。桌上的打火机还亮着一点火星,摇了几下,灭了。
屋子重新归于黑。
楼下有脚步声传来,是夜市的人在搬货。远处传来一句笑声——“明天早点来啊,听说明儿查摊。”
风带着那声音,掠过窗缝,轻轻落在他耳边。
刘长河没醒,眉头却动了一下,像是做了个梦。
梦里,他推着那辆三轮,街上全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