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转暖的那几天,风里带点潮气。街边的柳树刚冒芽,枝条软得像新洗过的头发。刘长河骑着电动车,从一条长街拐出来,阳光照在反光镜上,晃得眼疼。
他眯着眼,手指在车把上紧了紧。外卖箱里那份咖啡,杯盖有点松,他骑得特别稳,生怕晃出一点。
单子上写着熟悉的名字:苏婉。
备注:“麻烦多放一包糖,谢谢。”
那天的风不大,但街上人多,车来车往。他在等红灯时,听到有人喊:“哥们,骑慢点,交警抓得紧。”他应了一声,笑着点头,可那笑只是嘴角动了下,没真到眼底。
到了学校南门,他把车停在熟悉的那块地砖上。阳光照在铁门上,反着一点淡白的光。门卫亭的老头正剥桔子,桔皮一圈圈落在地上。
刘长河靠着车,给她发消息。
——“到了。”
消息刚发出去,屏幕就亮了一下。
——“我马上来。”
不到两分钟,她从里面走出来。她穿着浅色针织衫,外面搭了件米白外套,头发披在肩上。她一边走,一边朝他挥了下手,笑得像刚醒来的人那样干净。
“辛苦啦。”她说。
“没事。”他递过去。
她接过杯子时,手指碰到他的指背,凉的。她微微皱了下眉:“你手好冷啊。”
“没事,风大。”
她笑了下,没再问。
刷完码,她忽然抬头:“你喝过他们家的咖啡吗?”
刘长河愣了愣,摇头。
“挺好喝的,下次我请你。”
“啊?”
“就当谢谢你每次帮我注意那些小细节。”她眨眨眼,语气很轻。
刘长河嘴动了动,想拒绝,又觉得那样太生分,只是“嗯”了一声。
风从他们之间吹过去,带着咖啡的香气。那香气一淡再淡,最后什么都没剩。
——
那天晚上,他送完最后一单,特意在那家咖啡店门口停了下。
灯从玻璃窗洒出来,照得地面发亮。里面坐着的人多,有人带着电脑,有人靠着窗发呆。音乐声听不清,只能看到人嘴角的弧度。
他盯着那扇门看了好一会儿。衣服上有灰,袖口破了线。
他看着自己倒在玻璃上的影子——有点脏,有点小。
他转身走了,电动车的尾灯一闪一闪,像被风推着。
——
第二天下午,苏婉真的发消息来。
“你忙完了吗?要不要喝杯咖啡?”
刘长河看着那条消息,愣了很久。手指在屏幕上划上划下,删删写写。最后只发了句:“现在可以。”
她回得快:“那见面吧,我在南门外的那家店。”
刘长河看着镜子里自己,头发乱得像鸟窝。洗了脸,水凉得刺骨。他从衣架上找出一件旧衬衫,颜色早被晒褪,领口有点发白。犹豫了几秒,他又脱下来,换回那件蓝外卖服。
——
咖啡店里人不多。窗边的座位有阳光斜着打进来。苏婉坐在靠里的那张桌子,面前放着一本书,正用吸管搅动杯子。
看到他,她笑着抬头,眼神里有一点惊喜。
“你真来了。”
“嗯。”他点头。
他有点不敢往店里看。咖啡机的声音、杯子碰撞的声都太干净。那种干净让他觉得自己不配进来。
他手有点僵,站在桌边。
“坐吧。”她说,“别站着。”
他迟疑了一下,低头看自己身上的衣服。袖口那道油渍一眼就能看到。
“我在外面等你吧。”他说,“你先喝。”
“怎么了?”
“我……有点脏。”
她怔了一下,眼神闪了下。过了几秒,笑着说:“你不脏。坐吧,又不是第一次见。”
她的语气轻轻的,像怕惊到他。
刘长河咽了口口水,还是坐下了。
椅子太软,他坐得笔直,手不知往哪放。她笑着推过一杯咖啡:“尝尝看,可能有点苦。”
他小心地接过,捧在手里,手心被烫了一下。
“挺香的。”他低声说。
“那就好。”
两人沉默了几秒。她低头吸了一口,抬眼时目光撞上他。那一瞬间,时间像被拎住。
他赶紧移开视线,看窗外。
外面有小孩在跑,气球被风吹上天。红的,飘得远。
“你每天都很忙吧?”她问。
“嗯,早上到晚上。”
“那挺辛苦的。”
“能活着就行。”
他说完这句话,自己也愣了。语气比想的要重。
苏婉没接话,只是轻轻抿了口咖啡。几秒后,她低声说:“我也打过工。那种日子,我懂。”
刘长河抬头,她眼神平静,像在说一件普通的事。可他听见心里“咯噔”了一下。
“我以为你……家里挺好的。”
“看着而已。”她笑笑,“读书要生活费,家里不太宽裕。”
她顿了顿,又笑:“不过比起你,我算轻松的。”
他摇摇头:“都不容易。”
空气安静了几秒。店里放着音乐,女声轻,像有人在耳边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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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婉的手指轻敲桌面,节奏慢。
“有时候,我觉得你挺奇怪的。”她忽然说。
“哪儿奇怪?”
“你话少,但记得很多。比如那次吸管,还有那杯姜茶。”
“我记性好。”
“不是,是你心细。”
刘长河笑了下:“干外卖的,不细不行。”
她也笑,但笑里有一点淡淡的叹息:“可你不一样。”
他没听懂,也没问。只是又喝了一口咖啡,苦到舌尖。
那苦味让他忽然有点恍惚。
他想到自己在砖厂、在分拣中心、在夜色里搬包裹的那些夜。
而现在,他坐在干净的店里,对面是一个笑得温柔的女孩。
这一切像是梦。
——
她看他出神,轻声问:“很苦吗?”
他回神:“挺好。”
“你不太会骗人。”她笑着说。
“怎么?”
“你皱眉了。”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低头搅了搅杯子。泡沫散掉,咖啡色变浅。
她看着他,眼里有一点笑意,也有一点说不清的东西。
“其实我早就想请你喝咖啡。”她忽然说。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你挺特别的。”
他怔了一下:“我?”
“嗯。”
“我没什么特别的。”
“有。你跟别人不一样。”
她说完这句,低下头。窗外的光照在她睫毛上,闪了闪。
刘长河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感觉心口那块地方有点闷,像被什么堵住。
他想,这种感觉是不是叫喜欢?
可他不敢往下想。
——
他们又聊了一会儿。她问他每天跑多少单,累不累,有没有休息时间。
他都答得简短。她听得认真,时不时点头。
等杯底的咖啡凉透,她看了看表:“我该回去了,晚上有课。”
刘长河也站起来:“那我送你。”
“不用啦,你还要工作吧?”
“顺路。”
她没再推。
两人走到门口,阳光刺得人眯眼。她撑开伞,白的伞面反着光。
“那我走啦。”
“嗯。”
她走了几步,又回头:“下次我请你吃点别的,不喝咖啡了,换奶茶。”
他点头,嘴角动了动,像笑又不像。
她转身进了校门。风吹起伞的边,阳光从缝隙透过去。
刘长河站在原地,看了很久。
——
夜回到出租屋,他靠在床边,手里捏着那张咖啡店的小票。
上面印着时间、金额,还有一句英文:“have a nice day”
他轻声念出来,语气生涩。
墙角的灯又闪了几下,电线嗡嗡响。
他忽然觉得,今天那杯咖啡,比以往所有夜都苦。
可那苦里,又有点甜。
他想,也许人心就是这样——越渴望靠近,越怕弄脏。
第二天一早,天色阴沉。风从街角钻进来,卷起几张外卖传单。刘长河骑在车上,刷了第一单。导航提示“前方两公里”,他嘴里叼着早餐面包,风吹得面包纸乱响。
他心里还在想着昨天的事。那杯咖啡的味道,像还没散干净似的。
他摇摇头,提醒自己别胡思乱想。活得现实一点,就没什么会让人难受。
——
中午送餐路上,他又路过那家咖啡店。玻璃门外贴着新活动广告,写着“第二杯半价”。
他瞥了一眼,又迅速移开视线。
手里的餐还热着,不能凉。
骑到红绿灯口,手机震了一下。
屏幕亮起:苏婉。
——“你在附近吗?”
——“嗯,在。”
——“能帮我带个午饭吗?今天太忙,来不及出校。”
——“好,发我地址。”
她发来定位,是宿舍后门。
刘长河心里一紧,又有点乱。
他买了盒便当,装进保温袋,小心系好。
风大,吹得人眼睛疼。他心里却有一点轻微的热,像藏着什么不敢伸手碰的东西。
到了宿舍后门,围栏那边已经有几个学生在拿快递。她站在最边上,穿着浅灰色卫衣,头发绑成马尾,露出脖颈一截。
他远远看到她,就放慢了车。
“你吃饭了吗?”她接过便当,问。
“还没。”
“那你也买点啊。”
“等会儿再说。”
“行,那你去忙吧。”
她转身走了几步,又回头。
“谢谢你。”
她说这话的时候,风正好停了,声音有点轻。
刘长河“嗯”了一声,看着她消失在宿舍门后。
他有点想笑,又有点想叹气。
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在城里也不是完全孤单的。
——
晚上下班,他又经过那家咖啡店。店里灯光暖得很,窗玻璃上有雾气。
他想起她说“下次请你喝奶茶”,心里一动,鬼使神差地推门进去。
里面的服务生认出他,笑了笑:“还要老样子?”
他点头:“一杯拿铁。”
坐下后,他掏出手机,屏幕上有她的头像。那张照片是她拍的天空,一角有风筝线。
他想给她发消息,又怕她正忙。手指悬在输入框上,一直没落下。
直到咖啡送上来,他才慢慢抿了一口。
苦,还是苦。
可这次他没有皱眉。
外面下起了雨。窗上滑着一条条细线。
雨声轻,像有人在絮叨。
他想,也许这座城市并不是全冷的。只是灯太亮,人太多,他常常忘了自己也能被看见。
——
几天后,他跑单时经过学校。校门口有新贴的社团招募海报。
苏婉在台阶上发传单,头发被风吹乱。她一抬头就看见了他,笑了。
“你又路过啊。”
“嗯。”
“要不要帮我发一会儿?我嗓子都哑了。”
刘长河笑着摇头:“我这身衣服不太合适。”
“那你帮我拿水吧。”她递过来一瓶。
他接过,手上还有点油。她没介意,只是说:“今天风真干,脸都吹疼。”
“多喝水。”他脱口而出。
她笑:“你像个老头。”
“习惯了。”
他们就那样站着,风吹得海报啪啪响。
她忽然低声说:“有时候我真羡慕你。”
“羡慕我?”
“嗯。你看起来一直在往前走,不管多难。”
他沉默了下,说:“那是因为我不敢停。”
她看他一眼,没再说什么。
——
夜色慢慢沉。
刘长河骑着车穿过一条又一条街。霓虹灯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车流像光的河。
耳机里播着导航的女声:“前方二百米左转。”
他心里忽然生出一点奇怪的情绪。
像是暖,又像酸。
他知道自己和她之间有距离,那种距离不在脚下,而在生活的缝隙里。
她在校门里,他在外面。
她有课、有社团、有朋友。
他有外卖、有风、有每晚回不完的消息提示。
可就是这样,他仍然不想断了联系。
——
晚上十一点,他送完最后一单。
楼下的街灯闪着,风吹得塑料袋打在杆上。
他靠在车上,抽了口气,叹了口气。
手机震了一下。
——“你还在忙吗?”
是她。
他手一抖,回:“刚下班。”
——“那早点休息。”
——“你也一样。”
她没再回。
他盯着那行字,心口一阵发紧。
“早点休息”这四个字,像是一种温柔的告别。
他收起手机,抬头看天。
城市的光把夜照得太亮,连星星都被盖住。
他忽然想起村里的天。那时夜深得很,风吹过地里的麦秆,能听见声。
他有点想念那种黑。那种黑里,光是一种希望。
而在城里,光太多了,让人看不清自己。
——
第二天清晨,刘长河早早起。
天还没亮透,他骑着车,穿过街口。空气里有一点湿气。
他心里很平静,像是认命,又像是安心。
他知道她还会找他说话,或者也许不会。
但无论怎样,他都要继续跑。
风从他脸边掠过。
城市的灯一个个熄灭,又一个个亮起。
他骑得更快了一点,嘴角有一点微笑。
——
那天傍晚,苏婉在宿舍阳台上看见一辆蓝衣外卖车从校门口掠过。
她不确定是不是他。
只是那辆车的尾灯一闪一闪,在暮色里像在呼吸。
她心里忽然有一点发热。
却又没说出口。
风吹散她的头发。她低头看着手机,指尖停在聊天框上,最终没打字。
——
夜色沉下去,灯亮了。
刘长河在街口等红灯,脸上映着一层光。
他抬头看见远处高楼的窗,一盏一盏,像天上的星。
他忽然想,如果哪天他能不再怕这光,也许就能靠近她一点。
红灯变绿,他继续往前骑。
车轮碾过路面的水,溅起一点亮光。
风不冷,也不暖。
城市的夜,一直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