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长河搬进那片城中村,是在春天快到的时候。
那地方靠近地铁口,走几步就是主干道,白天车水马龙,夜里却安静得能听见楼上拖椅子的声音。
那栋楼七层,没有电梯,楼道的灯坏了一半。
墙皮脱落,铁门有点生锈,脚下的水泥地因为年久潮湿,踩上去有种凉意。
他提着行李走上去的时候,手里还拎着一只塑料桶,桶里装着他的生活全部——几件衣服,一把电吹风,一瓶洗发水,还有一个旧水杯。
房东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姓吴,操着本地口音,笑的时候露出一口黄牙。
她带着他看房,一边说:“这屋子小点,但通风好,你白天在外面跑单,也就晚上回来睡觉。”
刘长河点头,说可以。
屋里不到十平米,一张床,一个简易衣架,一个旧电风扇。
窗户正对隔壁楼,抬头能看见晾着的衣服,花花绿绿。
晚上灯一开,能看见对面屋里的人影。
有人在炒菜,有人在打电话,孩子哭,狗叫,电视声混在一起。
那是种嘈杂,却让人觉得活着。
第一晚,他铺好床,坐在边上发了会儿呆。
窗外的灯从缝里透进来,照在墙上,墙皮斑驳。
他靠在枕头上,忽然有种久违的安定感。
没多久,隔壁传来油锅炸东西的声音,随后是有人敲门。
刘长河打开门,一个瘦小的男人笑着探头:“哥们,新搬来的吧?
我是隔壁的,阿斌。”
他递过一盘煎鸡蛋,笑得有点腼腆:“刚做多了,分点给你。”
刘长河愣了下,忙接过:“谢谢。”
阿斌摆手:“客气啥,咱都是出来打工的。”
他脚边的拖鞋发出啪嗒声,身后是油烟味,混着香气。
刘长河关上门,把鸡蛋放在桌上,颜色金黄,边缘焦脆。
他没舍得马上吃,只是看了几秒。
那种热气腾腾的感觉,像家里的早晨。
第二天一早,他去送单。
回来时天已黑,楼道里有人在煮饭,蒸汽往上飘。
三楼的一个女孩在洗头,头发披在阳台外,滴水沿着铁栏落下,打在他的手背上。
他抬头,她笑了笑:“不好意思,弄到你了。”
声音轻,有点羞。
刘长河摆手:“没事。”
女孩名叫小何,在附近工厂做文员。
后来他们熟了,她有时晚上会在走廊吹头发,他经过就会停一下,聊两句。
她总说:“你送外卖多辛苦啊,我在办公室都觉得累。”
刘长河笑:“能活就行。”
那天晚上,吴房东在楼下煮螺蛳粉,味道冲得整栋楼都是。
邻居们开门透气,有人嫌臭,有人说香,七嘴八舌。
刘长河拿着电饭锅出来洗,刚好碰到阿斌。
阿斌抽着烟,说锅漏电,手被麻了一下。
刘长河帮他看了看,用绝缘胶带缠好。
阿斌感叹:“兄弟你还懂这些啊?”
“以前修过电。”
刘长河淡淡说。
阿斌笑:“那行,以后家里坏了找你。”
他们就那样聊了半小时,从锅说到房租,从打工到家乡。
楼顶的天线闪着灯,远处有狗叫。
那夜风有点潮,吹在脸上不冷不热。
过了几天,刘长河习惯了那片地方的节奏。
早上七点楼下有人卖豆浆油条,三块钱一份。
街角修车摊老陈总是穿着背心,满手油污。
每到傍晚,村口那家烧烤摊冒起烟,香味能传一条街。
电动车一排排停着,穿外卖服的、工地衣的、快递员,全坐在一起喝啤酒。
有人笑骂老板,有人打电话哄女朋友,有人沉默地看着天。
刘长河偶尔也去。
他不太喝酒,只吃几个串,听他们说。
阿斌喝高时常拍他肩:“长河你知道吗?
我们这些人啊,离开家几年了,也没挣几个钱,可一想到能在城里站着,就觉得没白活。”
刘长河听着,笑笑,没说话。
那笑有点酸。
小何有时下班晚,也会路过烧烤摊,买几串带回去。
她看见他们,笑着打招呼:“你们又喝啊,小心明天迟到。”
阿斌嚷:“你管得真宽。”
她笑:“我怕你们喝醉吵人。”
刘长河看着她背影,忽然想到苏婉,又立刻压下那念头。
那是另一种世界,干净的,像隔着玻璃的光。
可他在这儿,也不是不好。
至少,这里有人喊他名字。
夜深回到屋,隔壁传来咳嗽声,楼上小孩哭,楼下有人吵架。
吴房东骂:“再吵搬出去!”
她的声音沙哑,隔着几层墙都听得清。
刘长河关灯,靠在床边。
那种混乱的声音里,有种奇怪的安慰。
第二天中午,阿斌敲门:“哥们,中午一起吃?”
他端着锅,说自己煮了方便面,加了鸡蛋、火腿肠、青菜,看起来还挺丰盛。
刘长河笑着说:“我买了馒头,正好搭着吃。”
两人坐在门口的小塑料桌边,风从走廊吹进来,带着饭香。
楼上有人在晒被子,阳光晃眼。
阿斌忽然叹:“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吃得简单,日子清楚。”
刘长河笑:“你这是喝多了还没醒。”
阿斌摇头:“真心话。”
他说完,低头吃面,嘴里吸得响。
小何从楼上下来,拿着垃圾袋。
她停了一下,笑道:“你们俩吃得挺香。”
阿斌抬头:“要不要来点?”
“不了,我去上班。”
她挥了挥手,鞋底啪地一声,走远了。
刘长河目送她下楼,目光不经意地停了几秒。
阿斌看出来,笑了笑,没说话。
傍晚的时候,天突然下雨。
雨声打在铁皮屋顶上,噼啪作响。
停电了,整栋楼黑下来。
有人在楼道喊:“跳闸了!”
刘长河拿着手机当灯,顺着声音去看。
电表箱在一楼,老旧的闸片烫手。
他检查了一下,又去找吴房东。
她穿着拖鞋,手里拿着塑料袋遮头,嘴里骂骂咧咧:“这破地方,天天坏。”
他帮忙接好线,灯亮的一瞬,楼里有人拍手。
吴房东抹了把脸,笑道:“小刘啊,你这手艺得加钱啊。”
刘长河也笑:“能亮就行。”
回去时,阿斌正蹲在门口,抽着烟,说:“你这人啊,像根灯丝,亮是亮,可也容易断。”
刘长河愣了下,笑着摇头:“你这比喻挺吓人。”
阿斌笑:“我喝多了。”
那天夜里,雨停了,空气里有股洗过的味道。
天台上滴水,远处的霓虹还亮。
刘长河靠在窗边,看着那些灯一点点暗下去。
那一刻他忽然觉得,也许命就是这样,不用非要亮在别人眼里,只要自己心里还有一点光。
第二天早晨,小何送来一袋包子,说是食堂剩下的。
刘长河道谢,她摆手:“不值钱的,反正我拿多了。”
他接过,包子还热,手心被烫到。
她看着他笑:“你手上有茧。”
他低头:“跑单的都这样。”
她嗯了一声,没再说。
那天他出去跑单时,天晴得异常。
街边洗车的、卖菜的、修鞋的,都出来晒太阳。
中午的时候,他又路过烧烤摊,老陈在那儿擦炉子,喊他:“小刘,昨天帮我修电,晚上来吃串,我请。”
刘长河笑着答应。
晚上回来,他照约过去。
那天人多,坐满一排。
油烟在灯下打着旋,几个人围着炉子笑骂。
阿斌又喝高,说要唱歌。
有人敲桌打节奏,嘶哑的嗓子在夜里喊:“活着真难啊——”一句拖得很长,像哭又像笑。
刘长河没喝酒,只是看着他们。
那一刻他忽然想起家,想起母亲在灶台边炒菜的样子,想起冬天屋外的雪。
他心里涌出一股说不清的东西,酸得喉咙发紧。
夜深散场,大家各回各屋。
楼道里还有人说笑,楼顶传来电视声。
刘长河洗完澡,坐在床边。
手机亮了一下,是苏婉发来的朋友圈:“春天来了,阳光真好。”
配图是学校的草地。
他看了几秒,点了个赞,又删掉。
那点赞像一声叹息。
窗外风吹动晾衣绳,衣服摆动,像有人轻轻招手。
他躺下,闭上眼。
隔壁又在打呼噜,楼上孩子哭了两声,很快又安静。
城市的夜似乎从没真正安静过,可他听着听着,反倒睡得很沉。
——第二天早上,吴房东在楼下喊:“今天有人搬走,谁帮我抬下洗衣机?”
刘长河跑过去,阿斌也来了,两人合力把洗衣机搬到车上。
吴房东塞给他们两瓶水,说:“辛苦了。”
阿斌接过,笑道:“要真辛苦就免房租吧。”
吴房东白他一眼:“想得美。”
刘长河笑出声。
太阳晒得人出汗,空气里都是灰尘和油烟味。
他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其实也挺好,有累,有笑,有人喊你的名字。
中午,他买了几块冰西瓜,拿回楼上分给阿斌、小何,还有楼下的老陈。
大家靠在走廊吃,汁水滴在地上,粘得脚底发响。
小何笑着说:“你看,我们这楼也挺像一家人。”
阿斌说:“一家人可得互相请客啊,下次我炖排骨。”
老陈摇头:“你那锅怕是炖不烂。”
大家笑成一片。
太阳从窗外照进来,尘埃在光里飘。
刘长河看着这一切,忽然觉得胸口那块地方被什么填满了。
不是喜,也不是悲,只是温。
那种温像火,微弱,却足以让人不再冷。
他低头咬了一口西瓜,汁流到手腕。
他没擦,抬头看了眼天。
那片天空被高楼切成碎块,蓝得淡,却真。
风吹过,楼道的电线晃了晃,阳光照在他脸上。
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也是城市的一部分。
不是旁观,不是过客。
只是活着,就够了。
夜里,他又骑车经过那家咖啡店。
玻璃门上映出他的人影,灯暖着。
里面坐着年轻人,手里捧着咖啡。
刘长河没进去,只在门口停了几秒。
风吹动外卖箱的封条,他轻轻笑了一下。
然后骑上车,往前。
城市的灯亮着,街头有人在卖花,红的、白的,香气混在夜里。
刘长河一路骑着,风从身边掠过,像在说话。
他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他知道,明天早上醒来,阳光还是会照进那间小屋,油烟味还会弥漫,阿斌还会敲门,小何还会在楼上吹头发。
这就是生活。
平凡,却有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