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得慢。街上的雾气还没散,白得像蒙着一层旧纱。
刘长河靠在公交站的长椅上,蜷着身子,怀里抱着那个破包。夜里没睡踏实,冷从脚底往上爬。
天边有点亮了,几辆电动车从他面前驶过,车后都挂着黄蓝的箱子,上面写着“送必达”“蜂鸟”“达达”。
他盯着那些车,看了很久。
那一刻他心里升起个念头——也许自己也能干那个。
他站起来,伸了伸僵硬的腿。裤脚全是泥,鞋子开了口。
对面早点摊的油锅吱吱响,老板娘的声音沙哑:“要不要来俩包子?”
刘长河摸了摸口袋,里面还有不到一百块。
“来一个。”
“肉的还是菜的?”
“菜的。”
包子热气腾腾,烫得他手指发红。
他慢慢吃着,听见一旁有俩年轻人说话。
“那车二手的,八百起。”
“平台现在好进,交个押金就能跑。”
“对,干外卖比工地强,随便一天也能赚百来块。”
刘长河抬眼,看见他们在看手机,一个人指着屏幕,另一人点头。
他没插话,只记下了他们说的那几个词。
吃完包子,他顺着街往前走。街边有家旧电动车行,门口摆着几辆掉漆的车。老板在抽烟,眼皮都没抬。
“看车?”
“嗯。”
“预算多少?”
刘长河犹豫了下:“五百左右。”
老板笑了一下,那笑里带点不屑:“五百?那就这辆,旧点,电池不太行,能跑二十公里。”
刘长河蹲下看了看,车把磨得发亮,轮胎边还有裂纹。
“能用吗?”
“能动。”
他抿了抿唇,问:“便宜点?”
老板吐了口烟:“四百八,不能再少。”
刘长河掏出皱巴巴的钞票,一张张数。
交完钱,他扶着车,心里有点发热。
电动车上贴着一张褪色的贴纸,写着“顺路也能送爱心”。
他骑着那辆旧车,往城里骑去。风从袖口钻进来,刺得皮肤生疼。
但他没停。
到了市区。
他在网吧用身份证注册了外卖平台账号。照片是用网吧摄像头拍的,背景是一块灰墙。系统提示:审核中。
他又在附近的小店买了个头盔,蓝的,二手的,塑料扣子都裂了。
老板说:“凑合用吧,摔了顶不住。”
他笑了笑:“我尽量不摔。”
下午四点,审核通过。
手机震了一下,屏幕跳出提示:【欢迎加入蜂鸟配送】。
他看着那行字,手指有点抖。
这算是他第一次“进城”的证明。
晚上,他接到第一单。
客户地址写着“新华小区西门”,备注“多放点辣”。
他打开地图,看了半天才找到。
饭店在另一头的巷子,门牌掉了一半。
他跑进去喊:“老板,外卖单,新华小区的!”
厨房热气扑面,油烟呛得他直咳。
老板把盒饭递出来:“四号单,快点,汤洒了我不管。”
他接过来,小心地放进保温袋。袋子是他借来的,上头的拉链卡得紧。
那一刻,他心里突然生出点小紧张,像第一次上工地拿锤子。
车子电不多,他踩着助力,风呼呼地灌进耳朵。
到新华小区时,天已经黑。
门卫拦住他:“外卖?哪栋?”
刘长河翻出手机,手有点抖,“五号楼,二单元。”
“登记。”
他笨拙地写下名字。笔漏墨,字歪歪扭扭。
小区的灯很暗,楼号看不清。他跑错了一栋,又折回来。
汤洒了一点,手上都是油。
客户开门,是个年轻女人,抱着孩子。
“怎么这么慢?”她皱眉。
“路上堵车,对不起。”
她接过饭,没再理他。门关上。
刘长河站在那,听着门锁咔哒一声合上,心里一空。
他低头看那单子——平台提示:准时率 92。
第二天,他开始熟悉路线。
早上七点出门,晚上十点才回。白天在路上,夜里在旅馆楼下修车。
他没地方住,就租了个铺子后的小床位,一晚十五块。床硬,屋里有股霉味。
但有电能给手机充,就算不错。
每天的生活像是被切成一格格——取餐、送达、接单、等单。
他不说话,只在心里默念地名。
“人民路,新华街,湖心巷……”
渐渐的,他能凭记忆找到捷径。遇到堵车,也知道哪条小路能绕。
手上又起了泡,但他没觉得苦。
晚上骑在街上,看着红绿灯一闪一闪,车灯一排排延伸出去,他有种奇怪的满足感。
那种感觉,不是快乐,是“活着”。
一天下午,他在路口遇见另一位骑手。那人比他年轻,笑嘻嘻地打招呼:“新来的?”
“嗯。”
“看你这车,电不行吧?”
“还能跑。”
“加个微信吧,有群,有事互相帮。”
刘长河愣了下,拿出手机。
年轻人叫小王,干了两年。他一边抽烟一边说:“跑外卖啊,得记住几个地标,医院、学校、写字楼——多看楼号,不然跑瞎。”
刘长河点点头。
小王看了眼他那辆车:“这电池迟早不行,没钱就去回收站碰碰,能捡到旧的换换。”
“谢谢。”
“不客气,都是混口饭吃。”
那天晚上,小王带他去吃夜宵。两人坐在路边摊前,喝啤酒,吃炒面。
“你之前干啥的?”
“洗碗。”
“现在送外卖算升级了。”
刘长河笑了下:“也算。”
风吹过来,带着油烟味。
他忽然有点想起李姐。
没再多说,只低头吃面。
夜里十一点,他最后一单送到城北。客户住在高层,电梯坏了,他爬到十六楼。
到门口时,气喘得胸口疼。
客户接了饭,说了句“辛苦了”,递过一瓶水。
那瓶水凉得恰到好处。
他喝了一口,觉得整个人都暖了。
下楼时,风更大了。
城市夜晚的声音乱糟糟的,车鸣、人声、风声交织在一起。
可他心里一点点平静下来。
他知道,这就是他的新生活。
没人帮他,也没人拖他。
他靠自己。
三天后,气温骤降。
风刮得厉害,街口的横幅都被吹成一团。天空灰白,像要塌下来。
刘长河穿着那件旧棉服,拉链坏了,只能用铁丝别住。骑电动车时,风从袖口钻进去,冻得胳膊发麻。
电量掉得更快,他得时不时停下来,看一眼屏幕上那根红色的电量条。
早上第一单送到工业园区。客户电话里声音急躁:“快点,我要开会!”
刘长河连声应着,穿过一条条巷子,差点撞上拉货的三轮车。
到了地方,客户站在厂门口,接过饭,头也没抬:“迟了。”
平台自动扣了两块。
他没说什么,把车骑远了,拐进一条巷子,在墙边坐了会儿。风从缝隙里钻进棉衣,他的手被冻得发红。
掏出手机,屏幕亮得刺眼。账户余额:865元。
他盯着那个数字看了一会儿,呼出的气在空气里化成雾。
不多,但那是他这一周赚来的。
中午的单子更多了。
饭店门口堆满了骑手,一排排蓝衣服、黄衣服。空气里都是油烟味和急躁的声音。
有人吵架,说顺序乱了。有人抽烟,看着屏幕不停点刷新。
刘长河夹在人群里,没人注意他。
老板喊:“刘长河,三号单!”
他忙应声,跑过去接。
那是一份炒面加豆浆,送去市政大楼。
途中下起了小雪,风带着冰碴,打在脸上像针。
车子打滑,他本能地一脚撑地,差点摔倒。
车轮溅起的泥把裤腿染了一半。
他咬了下牙,稳住车,继续往前骑。
到目的地时,盒饭还热着。
客户穿着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接过袋子,淡淡说:“谢谢。”
他愣了下,点点头:“不客气。”
那是他第一次被人客气地回应。
不是什么大事,但心里有点亮
晚上八点,他骑车经过桥头,桥下是被灯照亮的河。
他停下车,靠在栏杆边,看着水面。
风里带着股腥味,远处桥洞里有人唱歌,声音断断续续。
他忽然想起村里的河。
那条河窄,水浑,夏天会有孩子跳进去抓鱼。
他很久没回去了,也没地方想回。
手机又响——【新订单】。
他深吸口气,重新上车。
那天夜里,他接到一单,地点在城南。
地图上显示十几公里。
他犹豫了几秒,还是点了“接单”。
路上风更大,天上飘着碎雪。电动车电量红了。
他咬牙往前骑。
街灯一盏一盏闪过去,影子被拉得长长的。
到了地方,是一栋写字楼。
门口保安拦着:“外卖不能进。”
“这单要上十八楼。”
“不行,让客户下来拿。”
他打电话。没人接。
又打,响了很久,一个女声传来:“你送到哪儿了?”
“门口,保安不让进。”
“那你上来啊。”
“我……保安不让进。”
“那我取消了。”
电话挂断。
刘长河看着屏幕,单子被标注为“用户取消”。
平台判定他“超时”,扣十块。
那一刻他不知道说什么。
风吹得眼睛疼。
他把那份饭放在墙角,蹲下,靠着墙,手指都僵了。
脑子里什么都没想,只是觉得胸口有一股气堵着。
后来,小王发消息问:“还跑着吗?”
他回:“跑。”
小王说:“别太拼了,这行熬人。”
刘长河没回。
他只是继续骑。
第二天,他去修电动车。老板看了看电池,说:“不行了,得换新的。”
“多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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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五。”
刘长河沉默了几秒,说:“能修就修。”
“修也跑不了几天。”
“先修吧。”
老板耸耸肩,弯腰鼓捣线路。
刘长河站在一旁,听见铁皮屋顶上的雪融成水滴,一滴一滴落下。
晚上,他在路上看到个老太太推着手推车,车上是散开的塑料瓶。
他停下,帮她把掉在路边的瓶子捡起来。
老太太笑了笑:“谢谢,小伙子。”
“没事。”
她走后,他站在原地,突然觉得这城市里并不是没人说“谢谢”。
只是大多数人都忙着活。
他也是。
几天后,平台出活动,跑够三十单能拿奖励。
刘长河算了算,决定拼一回。
那天他几乎没停,一边送一边吃包子。
车电不够就去借充电器。
夜里十点半,他终于跑完三十单。
手机震了一下,【奖励到账50元】。
他盯着那行字,嘴角微微抖了下。
那不是笑,只是一种放松。
第二天早上,他醒得早。旅馆的窗户起了雾,他用手擦开一小块,看见外面街上人影稀疏。
路边早餐摊升起白烟。
他坐了会儿,突然有种想给谁打电话的冲动。
但没号码。
他就这么坐着,看着窗外,直到天色亮透。
然后又起身,戴上头盔,出门。
街上的风比昨天更大。
他在红灯前停下,旁边是几个同样穿蓝衣的骑手。有人在笑,说昨晚摔了一跤,盒饭全洒了。
笑声在风里显得有点空。
绿灯亮,他们一齐发动,车灯像一串流动的星。
刘长河也骑上去。风从侧面掠过脸,他眯起眼。
天渐渐亮,街头的招牌一块块亮起来。
他穿过人行道,穿过桥洞,穿过城市醒来的那一刻。
他忽然意识到
自己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
不再想着离开,也不再问“值不值”。
有活干,有饭吃,晚上能睡。
他觉得,这就够了。
可心底最深的地方,仍旧有一点亮。
那亮光小得几乎看不见,却在风起的时候,会微微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