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得低,像要塌下来。空气里有一股潮,混着油烟味和旧抹布的酸。
饭馆的门口摆着几张还没擦干净的桌子,风一吹,纸巾哗啦响。李姐皱着眉,正对着账本算钱。笔在手里转来转去,眉头越皱越紧。
“昨天那桌收的一百二呢?”她低声嘀咕。
刘长河在厨房洗碗,听见声音,问:“李姐,叫我吗?”
“没。”她随口答,又翻了几页。
桌上摊着几张皱巴巴的收据,油迹一片。李姐数了几遍,还是不对。她抬头看向厨房,视线停在刘长河背上。
“长河。”
“嗯?”
“你昨天晚上关门的时候,看见收银台那边的钱了吗?”
刘长河愣了一下:“没注意,咋了?”
“丢了。”
那两个字出来的时候,空气像被压住。
他愣在那里,手还泡在水里,热气冒着白烟。过了几秒,才问:“多少?”
“三百。”
刘长河皱了皱眉,放下碗,走出来:“会不会是算错了?”
李姐摇头:“我记得清楚。昨天那桌人付了两百,早上的收银还剩一百,可现在就五十不到。”
刘长河张了张嘴,没出声。那种被突然盯住的感觉,像有人用冷手掐住喉咙。
“我不是说你偷。”李姐的语气低下来,“就是问问。昨晚关门就你在,钥匙也在你那。”
他吸了口气,眼睛有点发红:“我没动过那钱。”
李姐看着他,目光有些复杂,又像在犹豫。厨房外传来客人推门的声音,她转头笑着应了几句,等那人走后,又压低声音说:“我就想弄清楚,钱丢哪了。”
刘长河捏紧拳头,手上全是裂痕,白得发亮。他觉得喉咙发紧,声音有些发颤:“我连吃的都省着吃,你觉得我会为了三百块干那事?”
李姐没回,只叹了口气:“你别急,我就是问问。”
“问问?”他笑了下,苦涩的那种,“我在这干了一个多月,天天洗碗洗到半夜,吃的睡的都在这屋里。你要真信我,还用‘问’?”
李姐张嘴想说什么,又闭上了。
外头的风越刮越大,门板“咣”地拍了一下。
她抬头看了眼那张账本,声音轻:“行,你要说没动,那我信。”
但那“信”两个字,说得太慢,太轻,像随便的安慰。
刘长河没再看她,转身回了厨房。
水池里的碗还没洗完,水早凉透。他手伸进去,冰得刺。他没戴手套,水泡进裂口,痛得发麻。
门外的客人又来了几桌,李姐忙得脚不沾地。她和往常一样笑,像什么事都没发生。刘长河却觉得整间屋都变了。每个声音都像隔着层雾,远远的。
下午,雨开始下。那种细得几乎看不见的雨,一直淋到黄昏。
李姐收拾桌子时,发现刘长河站在门口,背着那个旧包,神情淡得看不出情绪。
“去哪?”她问。
“走。”
“去哪儿?”
“随便。”
李姐皱眉:“就为了这事?我都说信你了。”
“信?”刘长河抬头,看着她,眼神里没愤怒,只有一点失望,“你要是真信,根本不会问。”
她一时语塞。
刘长河把那条油腻的围裙摘下来,挂在钩上。手在抖,他咬着牙让自己别出声。
“这些天,谢谢你。”他说,“我不是那样的人。”
李姐看着他,嘴唇动了动,却只吐出一句:“你别冲动,这天冷,下雨,你先把事说清——”
“没什么好说的。”
话一落,他转身出了门。
雨正大起来,溅在地上噼啪响。街灯亮着,光被雨幕切碎。刘长河没打伞,风一吹,衣服贴在身上。
他走得快,也有点乱。
路边的小摊收摊,塑料棚被风吹得抖。他的鞋子全湿,脚底滑。他想回头,却又硬生生忍住。
雨越下越密。空气里是冷铁味。
他走到拐角,看见前面有家破旧的小旅馆。门口挂着红灯,光在雨里一闪一闪。
他犹豫了一下,摸口袋,里面是上个月剩下的两百多块。他没进去,只继续往前。
风拍在脸上,他抬手擦,满是冷水。
一辆公交从旁边驶过,轮胎卷起一片水,溅了他一身。司机没看他,车灯一晃而过。
刘长河低下头,嘴角有点僵。他突然笑了笑,笑自己像个傻子。
饭馆里。
李姐坐在桌边,手撑着额头。账本摊开在她面前,数字乱七八糟。她又算了一遍,再一遍。
直到那支笔从她指间滑落,滚到地上。
她愣了几秒,忽然想起什么,翻出那叠收据。
收银台底下压着一张油渍沾着的单子,上面是昨天那桌的账。她指尖一抖,发现自己昨天写错了数,实际收的一百八,她却记成两百八。
“三百……”她低声念,喉咙哑了。
那一瞬间,她整个人都僵在那。
她冲出门,雨砸在脸上。街口没人。
她绕着巷子找了一圈,又去了砖厂那边。黑着,什么都没有。
风吹得招牌乱响,她站在雨里,手脚冰凉。
“这孩子……”她喃喃。
她又回到店里,把门锁上,靠着墙蹲下。烟盒掉在地上,烟都被雨水打湿。
刘长河走了很久。鞋底全是泥,裤腿溅得花。他走到城郊的一条小道上,灯少,水流得急。
他靠在桥下避雨,身体发抖。
水声盖过风声,他突然觉得,这世界安静得诡异。
脑子里乱成一团,李姐的表情,饭馆的灯光,一句句“我不是说你偷”,全挤在一起。
他想不明白,人和人之间的信任,为什么这么脆。
他抬头看着天,雨打在脸上,模糊了眼。
口袋里的那张火车票碎纸被打湿,他取出来,纸一碰就散。他怔了几秒,慢慢把那纸捧在手心。
“算了。”他低声说。
风灌进衣服里,冷得钻骨头。
他靠在桥柱下,闭上眼。耳边全是水声。
深夜。
李姐还没睡。她在窗边抽烟,烟雾一缕缕上升。手指微抖,烟灰落在地上。
账本摊在桌上,三百块的差额旁,被红笔圈了一圈。
她盯着那圈,眼神空。
外头的雨又下大了,像没完。
“他还没吃晚饭呢。”她自言自语。
第二天清早,她去菜市场买菜,路过公交站,看见一个年轻人背着包坐在长椅上,低着头睡。衣服湿透,鞋全是泥。
她心一跳,赶紧走过去。
可走近一看,不是。
那人醒了,抬眼看她一眼,又低下头。
李姐站在那里,手里的菜袋子被雨打得湿透。她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几天后,饭馆恢复平常。客人照来,油烟照起。李姐笑得和往常一样,谁也看不出那几天她夜里哭过。
只是厨房的角落,空了。
那张折叠床她没收,床头那盏灯,她每天还会开一下。
有时候,她端着碗站在门口,看到风吹过那条街,心里一阵发紧。
她偶尔会自言自语:“他要是回来,我就多给他涨点钱。”
可每次说完,又自己摇头。
“算了,他不会回来了。”
她抬头看着那块旧招牌,灯泡闪了几下,灭了。
她叹口气,回身进屋。
屋子里热气蒸腾,锅铲撞击铁锅的声音又响起。
她照常炒菜,照常招呼客人。
只有在收钱的时候,她总是多数一遍。
夜。
刘长河坐在城郊的临时工招待所外,背靠着墙。门口的霓虹灯闪得刺眼,他眯着眼。
旁边有人喝酒,笑骂声一阵阵传来。
他没理,手插在口袋里,摸到那叠湿了的零钱。
风吹来,他忽然想起李姐那天的表情,眼里那一瞬间的犹豫。
心里像被什么堵住。
他抬头,看向远处。雨停了,天边有一点亮光。
那光淡得像雾,但确实在。
他靠在墙上,没再动。
只是轻声说了一句:
“人活一场,不该是这样。”
声音被风带走。
翌日清晨。
李姐开门做早饭。锅刚上火,窗外一阵风灌进来,把那盏老灯吹得晃了两下。
灯光落在那张空床上。
床头有块灰蒙蒙的印子,像还留着谁的影。
她站在那看了几秒,神情一闪而过。
夜再深一些,街角的风刮起地上的塑料袋,呼啦作响。
那条街尽头,有人影走过。脚步不快,背影被灯光拉长。
李姐听见声响,抬头望去。
可风一吹,塑料棚又响了,她什么都没看清。
她怔了一下,走到门口,掀起帘子。
街上空空,只有风。
她没再追,只在心里轻轻说了一句:
“要是你回来了,我还留那床。”
风从门缝里钻进屋,带起那盏老灯微微晃。
灯影落在墙上,一明一暗,像有人轻轻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