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下得密。风带着雨,像被撕开的布,一阵一阵拍在脸上。
傍晚六点,天还没全黑,街灯却都亮了。空气里有一股潮气,贴着皮肤。
刘长河骑着那辆旧电动车,刚送完一单,雨点就砸下来。
“今儿要下大了。”
旁边的骑手小王戴着头盔,声音被雨声压住,“赶紧收工吧,夜里危险。”
刘长河抬头看了眼天。云厚得透不出一点亮,他只说:“还有两单,送完再说。”
“你小心点,城东那边路滑。”
“嗯。”
他拉紧雨衣,重新发动。
雨越下越猛,几乎睁不开眼。路灯的光被雨幕一层层打碎,溅在地上像乱跳的火。
他低着头,车轮卷起的水花打湿裤脚,鞋子里早就灌满水。
第一单送去医院旁边的宿舍区。那地方巷子窄,积水深,车子一度打滑。
他停下推着走。裤腿贴在小腿上,冰冷。
到了地方,客户接过饭,皱眉:“怎么这么湿?”
“下雨,路不好。”
“你早点来不就好了?”
刘长河张了张嘴,没说什么。只笑了一下。
雨太大,头盔的护罩起雾。他用手擦了几下,越擦越模糊。
等回到主路,手机上的提示音又响:【新订单——必达时间20:10】。
他看了眼时间,已经19:47。
距离八公里。
他犹豫了几秒,还是点了“接单”。
——
路上全是水,车一过,溅起一层浪。
刘长河缩着肩,目光紧盯着前方。雨水顺着下巴往脖子里流,像一条冰线。
车灯照出前方的坑洼,他绕不开。
“哗——”一声,水直接溅上半身。
他稳了稳方向,继续骑。
前头有红灯,他没刹住,轮胎在地上一打滑,“砰”地摔了下去。
饭盒从箱里滚出来,汤汁混着泥水流了一地。
他趴在水里愣了几秒,耳边全是雨打地面的声音。
有人从旁边骑过去,喊了声:“兄弟,没事吧?”
他抬起头,笑了一下:“没事。”
右腿有点疼,车把弯了。
他捡起盒饭,泥水糊了一手。
打开一看,全洒了。
他蹲在雨里,盯着那摊糊成一团的饭。
雨顺着帽檐一滴一滴落下来,溅在盒子上。
手机又响了,是客户打来的。
“你到哪了?十分钟前就该到了!”
刘长河抿着嘴,雨水顺着下巴滴到屏幕上。
“路上堵车,马上到。”
“堵你妈的车!饭都凉了!你们送外卖的能不能有点责任心?我投诉你信不信!”
电话被挂断。
他看着屏幕,指尖发抖。
一阵雷声滚过,天边亮了一道白光,照亮整条街。
他低头,看着那堆泡在水里的盒饭,缓缓吐出一口气。
然后,他重新站起来。
车子打不着火了,电机进水。
他扶着车,一步一步往前推。
风往他身上刮,衣服紧紧贴着皮肤。
鞋子每走一步都“吱吱”作响。
他走了很久,腿有点麻,右脚的鞋底开了。
有辆车从旁边经过,溅了他一身泥。
司机没停。
雨更大了。
街边的广告牌被吹得乱晃,灯光在雨幕里闪烁。
他看不清前面的路,只能靠着模糊的印象往小区方向走。
到客户门口时,已经晚了二十多分钟。
门开了,一个中年男人站在门里,皱着眉:“这叫外卖?看你那样,饭呢?”
刘长河嗓子发紧,说不出话,只能递出那袋泡坏的盒子。
男人一看,直接把袋子甩开,砸在他腿上。
“滚!你他妈送这玩意儿来糊弄谁?”
袋子散开,饭菜摊在地上,汤汁顺着水沟流走。
刘长河站着没动。雨从头顶一直打到脚背。
男人骂了一句脏话,摔门进屋。
他低头,看着那一地的饭。
灯光打在雨水上,亮得刺眼。
他蹲下去,想收拾,却又放下。
手抖得厉害。
脚边那辆车彻底趴了,前轮歪着。电机还在“滋滋”响。
他靠在墙上,头盔的带子勒得脖子疼。
有一瞬间,他觉得什么都没了。
他抬头,看见雨幕里远处的灯一盏一盏灭掉,街上没人。
风从楼缝里钻过,带着呼啸。
他缓缓呼出一口气,哑声说:“老天,你打不死我。”
声音被雨声吞掉,谁也没听见。
他在雨里站了很久。
后来,小王骑着车路过,看见他,吓了一跳。
“你干啥呢?出事了?”
刘长河抬眼,眼神空着。
“车坏了。”
“你这不是淋傻了吧?”小王下车去看,摸了摸电机,“进水了,完了。”
“嗯。”
“走,我带你去我那儿换衣服。”
刘长河摇头:“不用。”
“别逞强。”小王拽着他胳膊,“再不走,真感冒了。”
刘长河没再挣扎,跟着走。
两人顶着雨走到前面一处骑手驿站。那是个小屋,屋里亮着灯,几个骑手在烘衣服,空气里都是湿气。
小王找了件干衣服丢给他:“换上吧。”
刘长河接过,手还在发抖。
衣服有股烟味,他穿上,却觉得暖。
小王泡了两杯热水,一杯推到他面前。
“你这车报废了吧?”
“估计是。”
“那明天去我朋友那儿看看,有二手的便宜点。”
刘长河“嗯”了一声,没多话。
外头的雨还在下,屋檐被打得噼噼啪啪。
有个骑手叹气:“这天,真折寿。”
另一个笑:“能活着就不错。”
众人都笑了,但笑声里都透着疲惫。
刘长河坐在角落,喝着水,手指仍在抖。
他看着桌上那盏昏黄的灯,灯泡外是一层灰。
屋外的风灌进来,门被吹得“咚”地一声。
他心口一紧,下意识去拉拉链。
那一刻,他忽然想起李姐饭馆的炉火。
那口铁锅,总是冒着热气。
那时候,他也冻过手,但不怕。
现在,怕冷,也怕自己再站不起来。
深夜,雨小了。
他没回旅馆,借了个垫子,在驿站的椅子上睡。
窗外的灯反射在积水上,一闪一闪。
半梦半醒间,他听见外面有车经过,轮胎压过水坑的声音很重。
他梦见自己又在推车,推不动。风一阵比一阵大,灯越来越远。
醒来时,天刚蒙亮。
雨停了,地上还有一层薄雾。
衣服潮湿,他伸手揉了揉脖子,疼。
外头有人在笑,谈着昨晚谁摔了几跤。
他没搭话,只去门口看自己的车。
电池仓还滴着水。车身歪着,看起来像个人倒下后没再爬起来。
他蹲下,把车扶正,手被泥弄黑。
盯着那辆车看了好一会儿,嘴角微微动了下。
没人知道他在笑,还是在咬牙。
“还能修。”他低声说。
风吹过来,带着昨夜雨后的凉意。
街上有阳光落下来,薄薄一层。
他把那辆旧车推到路边,拍了拍身上的泥,戴上头盔。
头盔裂开一道缝,他用胶带缠了两圈。
手机响——【新订单】。
他盯了几秒,点下“接单”。
电动车推着走不快,他半推半骑。
阳光从云缝里透出一点,落在他手上,像一线微光。
他眯了眯眼,嘴角动了下。
像是在笑,也像是自言自语。
“打不死,就继续跑。”
他一脚蹬上去,车子颤了两下,终于动了。
街头的水坑映出天空,亮得刺眼。
远处的广告牌还在闪烁:
“蜂鸟配送——送到每一个人身边。”
刘长河骑着那辆几乎散架的车,往前骑去。
风从他耳边掠过,带着淡淡的汽油味。
没人注意他。
可他知道,自己还在动。
那一刻,他终于明白:
活下去,并不是靠希望。
是靠不肯倒下的那一口气。
外头天光渐亮。
街道被雨洗得干净,远处又传来一阵雷声。
刘长河没抬头,只是握紧车把,继续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