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一顿盒饭的恩情
早上七点,江城的天还灰着。空气里有股冷潮味,像是夜里的雾气还没散干净。刘长河从宿舍楼下出来,背上那只旧布包,里头装着他所有的家当——一件替换的衬衣,一条毛巾,一只牙刷,还有剩下的几百块钱。
厂区门口的铁栅栏还没开,工人陆续聚过来,穿着各色旧衣服,手里捏着早饭。有的是馒头,有的是油条。大家低着头,谁也不说话。风从路边灌进来,吹得人直打哆嗦。
刘长河靠在门边,没吃东西。昨晚没睡好,脑子昏沉。他看着马路那头的早餐摊子,蒸汽往上冒,热气一团团。肚子有点饿,可他没动。心里算过,那点钱得撑到月底。
八点钟汽笛一响,工人们陆续进去。刘长河也跟着走。活不算重,就是单调。他负责搬成堆的模具,灰尘一层一层落在身上。汗一出,再被风一吹,衣服就贴在身上。中午吃饭时,他觉得手臂都不是自己的。
食堂人挤人。每人一盒饭,塑料盒盖一揭开,全是蒸气和油味。饭菜看着不少,吃起来寡淡。刘长河坐在角落,扒了几口就停。热气冲得他眼睛有点酸。他放下筷子,端着饭发呆。
有人在身后拍了他一下,声音粗得像砂纸:“兄弟,不吃啊?不吃给我吧。”
刘长河回头,是个胖乎乎的男人,脸圆,脖子短,穿着皱巴巴的迷彩夹克。嘴角油亮,笑得有点没心没肺。
“你谁啊?”刘长河问。
“我啊——二狗,咱一个宿舍楼的。昨天看你进来的。”胖子伸手,“来,认识一下。”
刘长河犹豫了下,伸出手。那只手厚实,掌心满是老茧,一握就能感到热气。
“我看你吃得少,咋的,不合口?”二狗坐在他对面,筷子一插,嘴里还嚼着。
“没事。”刘长河摇摇头。
“我刚来那阵儿也吃不下,吃啥都一股铁味儿。后来饿几天就习惯了。”他边说边笑,“要不说啊,人活着真挺像砖。压着压着,也就结实了。”
刘长河没笑,只是低头继续吃。
二狗看着他,又说:“我看你不像干活的,手嫩,肩窄。”
“在家也干。”
“你哪的?”
“柳湾。”
“柳湾?”二狗愣了下,“北边的?怪不得口音有点生。那地方我听过,我一个老乡以前在那打过工,说风大得能把鸡刮跑。”
刘长河点头:“风是大。”
“那你咋跑这来了?”
刘长河没答。二狗也没追问,只是“嘿嘿”笑了两声,掏出一根烟递过来。刘长河摆手,他自己点上,吸了一口,烟灰掉在饭盒边缘。
“我干活在这儿两年了,”二狗说,“原来在工地干,后来摔了一回,从脚手架上下来就不敢爬了。厂里活稳点,就是钱少。”
“你一个人?”
“嗯,老婆跟别人跑了,孩子跟她。”二狗说得平淡,像在说天气。过了会儿又笑,“不过一个人自在,没人吵。”
刘长河“嗯”了一声。那笑声听着不轻松。
吃完饭,他们一块出了食堂。风又大了,吹得人睁不开眼。二狗缩了缩脖子,指着远处说:“下午我不回厂,去那边的工地看看,听说缺人,临时活,一天一百五。要不你跟我去?”
刘长河看了他一眼:“能行?”
“试试呗,反正这厂不管。”
刘长河没立刻答。心里盘算着手里那几百块。多一份活,就多一口饭钱。
“行。”他说。
午后,他们趁班长不注意溜出去。街上晒得人发晕,风里全是灰。二狗走在前面,脚快,步子沉。走了十几分钟,到了城边的一个工地。
门口的铁皮上喷着“安全第一”四个红字。里面机器轰鸣,尘土翻腾。一个戴安全帽的中年人坐在门边抽烟。
“老刘,听说你这缺人。”二狗上前。
“干啥的?”
“搬料、打灰都行。俩人。”
那人上下打量他们一眼:“日结,一百二,干得动就留下。”
二狗回头冲刘长河咧嘴一笑:“行不?”
刘长河点头。
他们跟着进了工地。地上全是泥水,脚一踩下去“嗞”一声。钢筋堆在角落,混凝土味呛鼻。有人在高处吆喝,声音在风里散开。
刘长河被分去搬水泥,一袋五十斤。起初还好,到后来腿都抖。肩膀勒出一道血痕,汗顺着脖子往下淌,流进衣服。二狗在旁边打灰,满脸都是灰白的尘。
“慢点!”二狗喊。
“没事。”刘长河喘着气,把那袋子放下,又弯腰去抬。
等太阳偏西,工地上收活了。领班把工钱一人一百二塞给他们。刘长河拿在手里,心口一阵热。他已经很久没摸过这么多现金了。
二狗笑:“请我吃顿饭咋样?”
“行。”刘长河答。
两人找了家小饭馆。桌子油光,墙上贴着褪色的菜单。二狗点了俩菜,一个土豆丝,一个红烧茄子,又要了两瓶啤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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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上桌,热气腾腾。刘长河第一口吃下去,嘴里全是辣味。他有点不适应,却没停。
“这才叫饭。”二狗举着酒瓶笑,“一天干下来,腰快断了,不吃点热的,对不起自己。”
刘长河也笑了一下,很轻。
喝了几口酒,二狗话多了。说自己原来在家养猪,赔光了;后来去广东,没挣着钱还被人坑;再后来老婆走了,他就一路漂到这边。
“我现在就图个吃饱。”他说,“别饿着,就行。”
刘长河听着,没插话。他能听出那笑里的疲。
“你呢?”二狗问,“家里人呢?”
刘长河抬头,眼神有点空:“没了。”
二狗愣了下,没再问。他夹了块土豆丝塞进嘴里,嚼得慢。
酒喝完时,天色暗了。街边的灯一个个亮起来。风从敞开的门里灌进来,吹得桌上的纸巾乱飞。
“今晚别回宿舍了。”二狗说,“去我那儿睡。反正床宽。”
刘长河点头。
二狗租的房在工地边,简陋得很,一间平房,屋顶用塑料布补过。屋里一张床,一个煤气灶,角落堆着塑料瓶。空气里有股汗味和油烟。
“凑合下。”二狗说,“有地方躺就行。”
刘长河笑了下:“比桥洞好。”
“桥洞?你住过那?”
“头天晚上。”
二狗楞了几秒,骂了一句:“他娘的,这世道。”然后掏出个破塑料盒,“我这儿还有半盒菜,你吃点。”
“不饿。”
“吃点吧,凉了也能咽。”
刘长河看着那盒饭,心口有点酸。他伸手接过,拆开盖子。里面是冷掉的米饭和几块豆腐。豆腐边上发黄了,油凝成块。他没嫌弃,拿起筷子吃。
“我刚来那阵儿,也有个人给我一盒饭。”二狗说,“那时候我在火车站蹲了三天,口袋里就剩八毛。人家一个老乡给了我一盒菜,我当时都吃哭了。”
“后来呢?”
“后来他走了,去南边。我再没见过。”二狗笑着摇头,“不过啊,人这一辈子,能记住谁给你吃过一顿饭,就算没白活。”
刘长河抬眼看他,没说话。屋里昏暗,灯泡闪两下才稳住。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塑料布“哗啦啦”响。
夜深了,外头偶尔传来车声。二狗已经睡着,呼噜声有点响。刘长河没睡,他侧着身,看着天花板的裂纹。心里想的,不是工钱,也不是回家的路。只是忽然觉得——这个世界,似乎没那么冷。
第二天一早,二狗喊他起:“走,今天去那工地问问,可能还要人。”
两人背着包出了门。天刚亮,街上全是雾。路灯在雾里泛黄。二狗哼着歌,声音沙哑,听不清词。
到了工地门口,昨天那领班还在抽烟。见到他们,点了点头:“今天继续干?”
“干。”
“中午有盒饭。”
刘长河听到那俩字,心里微微一动。
活比昨天重。太阳一出来,汗就止不住。二狗笑着骂:“这活干下去,腰非断不可。”刘长河笑,不接话。
中午休息时,他们坐在墙边吃盒饭。饭里多了一块鸡腿。二狗啃得香,嘴里全是油。
“你说,咱这算啥命?”二狗问。
“能吃饭的命。”刘长河答。
“哈哈,说得对。”二狗笑,“活着比啥都难,可不活更难。”
刘长河没说话。他看着手里那盒饭,热气升起来,雾蒙了他的眼。
他忽然想起爷爷做的窝头,粗糙、干,但有味。他低头吃饭,心里一阵涩。
饭后他们靠着墙打盹。风从远处吹来,带着尘。二狗嘴里咕哝着梦话,像在喊谁的名字。
下午又干了一阵,天色暗下来。领班发钱,二狗一边数一边笑:“咱今天能吃顿好的了。”
“别花太多。”刘长河提醒。
“你小子,抠门啊。”
“留着,哪天没活还得吃饭。”
二狗没再说,笑着摇头。
回去的路上,他们路过一个菜市场。二狗指着卖包子的摊,“要不买俩?明早吃。”
刘长河点头。
包子热乎乎的,白汽一冒就带着香。二狗递一个给他:“吃,趁热。”
刘长河接过,手心一暖。那股热气透过掌心,像什么东西被点亮了。他低头咬了一口,烫得眼泪差点出来。
“咋,烫?”二狗笑。
“嗯。”
“那就对,热的才叫饭。”
夜色一点点沉下来。街上车灯亮起,风吹得电线轻轻晃。两人并排走着,影子被灯光拉得长长的。
刘长河忽然问:“二狗,你以后想干啥?”
“还能干啥,混口饭吃呗。”
“要是能多挣点钱呢?”
“多挣也是吃饭,少挣也是吃饭。命里有的饿不死,命里没的,想破头也白搭。”
刘长河没再问。
他们回到屋时,夜已深。屋里暗,风仍旧灌进来。二狗点着炉子,火光把他脸照得红一片。他掏出那两个包子,递给刘长河一个:“留着,明早再吃,别饿着。”
刘长河看着那包子,点头:“好。”
火苗跳动,塑料布轻响。屋外的风呼呼吹,像在远处呼唤什么。
刘长河忽然抬头,看着那晃动的灯泡。光忽明忽暗,他的影子也跟着晃。
他轻声说:“二狗,谢谢。”
二狗抬眼,笑:“谢啥?吃饭的事儿。”
刘长河没再说。只是那一刻,他觉得这座陌生的城市,不再全是冷风和灰尘。
——
夜深了。街灯还亮着。风从远处刮来,掀起屋顶的塑料布。灯光闪烁两下,又暗下来。
刘长河睁着眼,看着那团忽明忽暗的光,忽然有种奇怪的预感——
这份友情,也许能撑很久,也许到下一个冬天,就散了。
他没去想结局,只是轻轻翻了个身。
窗外的风,正从北面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