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得近乎异常的白日,就像手中的细沙一样,无论怎样紧握,最终还是会从指缝间溜走,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当夜幕降临,那浓重的夜色,仿佛是一桶打翻的墨汁,从四面八方源源不断地涌来,将槐树村紧紧地包裹在其中,就连村尾那间孤零零的宅子,也被毫不留情地涂抹吞噬。
也许是因为二十多年来,林晚第一次真正摆脱了那种如附骨之疽般的阴寒侵蚀,也许是因为白日里那过于顺遂的“正常”生活,耗尽了他多年来积攒的、本就所剩无几的精力,这一夜,林晚睡得异常安稳。没有噩梦的纠缠,没有突然的惊醒,他的意识缓缓沉入了一片前所未有的、宁静而深沉的黑暗之中。
这种沉睡,对于林晚来说,简直就是一种久违的奢侈。在过去的漫长岁月里,他的夜晚总是被恐惧和不安所笼罩,难以入眠。而如今,这难得的一夜好眠,让他仿佛忘却了所有的烦恼和痛苦,沉浸在一种无比放松的状态中。
然而,这份奢侈并未持续到天明。
他是被一种声音惊醒的。
不是那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无形重压,也不是骨骼被碾压般的剧痛,而是一种来自外界、清晰无比、带着某种规律性的——脚步声。
“嗒……嗒……嗒……”
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刻意的、小心翼翼的收敛。节奏很慢,一下,又一下,带着令人心头发紧的间隔。它不是人正常行走时脚掌踏实地面发出的“沙沙”或“咚咚”声,更像是什么东西,用极其坚硬的尖端——或许是脚尖,或许是别的什么——一下下,极其有耐心地、重复地点着窗外的泥土地面。那声音精准地穿透了破损的窗纸,穿过夜晚稀薄的空气,直接敲打在他的耳膜上,也敲打在他骤然缩紧的心脏上。
林晚的睡意如同被冰水泼面,瞬间驱散得无影无踪。他全身的肌肉在刹那间绷紧,冷汗从每一个毛孔里涔涔渗出,浸湿了单薄的里衣,带来一阵黏腻的冰冷。他下意识地蜷缩起身子,将自己尽可能小的隐藏在土炕最内侧的阴影里,连呼吸都死死屏住,耳朵却竖得像受惊的兔子,捕捉着窗外的每一丝动静。
是谁?
村里的无赖闲汉,趁夜想来偷点什么?不,不像。那些家伙的脚步声要么虚浮杂乱,要么沉重鲁莽,绝不会是这种带着某种古老仪轨般、缓慢而精准的节奏。
难道是……别的什么?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骤然钻入他的脑海,让他浑身的血液都几乎冻结。他猛地想起了那个契约之夜——地窖里摇曳的绿色烛火,爷爷扭曲结印的手指,晦涩难懂的咒文吟唱,还有那块吸收了他心头血、冰冷彻骨的黑色古玉……难道,那场诡异的仪式,驱散了旧日的“鬼压床”,却招来了新的、更加具象化的“东西”?
窗外的脚步声,依旧不疾不徐。
它似乎并不急于破门而入,也没有发出任何威胁性的声响。它就那样,以一种近乎固执的耐心,绕着他的屋子,走了一圈,又一圈。那“嗒……嗒……”的声音,时而靠近窗户,清晰得仿佛就在耳边;时而又转到屋后,变得沉闷而遥远。这规律性的环绕,不像是在搜寻,更像是在……巡视领地?或者,像一个守夜的更夫,机械地执行着某种古老的职责;又像一个徘徊不去的、充满了执念的幽魂,被无形的锁链束缚在这间孤宅周围,永无休止地重复着这单调而恐怖的路程。
林晚僵在炕上,感觉时间仿佛被拉长成了细丝,每一秒都在承受着极限的拉伸。他不敢动,不敢呼吸,甚至连眼皮都不敢眨一下,生怕任何一丝微小的动静,都会打破窗外那脆弱的平衡,引来不可预知的灾祸。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声音,听到心脏在胸腔里如同失控的鼓槌,疯狂地、沉重地擂动,那“咚咚”的声响在他听来,简直比窗外的脚步声还要响亮,还要惊心动魄。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从脚底缠绕而上,勒紧他的四肢,扼住他的喉咙。他开始怀疑,昨晚那场仪式,究竟是救赎,还是打开了另一个更加恐怖的潘多拉魔盒?爷爷那“起效了”的低语,背后隐藏的,究竟是怎样的代价?
脚步声持续着,仿佛永无止境。林晚在黑暗中默默计数,那“嗒嗒”声绕屋循环,至少已有七八圈之多。每一圈,都像是在他紧绷的神经上又勒紧了一道绳索。
就在他感觉自己快要被这无声的对峙和持续的恐惧逼疯时——
那脚步声,毫无征兆地,停了。
不是渐渐远去,也不是转换方向,就是那么突兀地,在某个点位上,彻底消失了。仿佛一个被按下了停止键的留声机,或者一个幻影骤然破灭。
屋外,万籁俱寂。
之前那规律的“嗒嗒”声所带来的、某种扭曲的秩序感也随之消失,只剩下一种更加深沉、更加空洞的死寂。仿佛整个世界的声响都被瞬间抽空,只留下他一个人,被困在这片令人窒息的静默里,以及他自己那无法抑制的、狂乱的心跳声,在空旷的脑海中轰鸣回荡,显得格外刺耳和孤独。
他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一样,身体紧紧地蜷缩着,不敢有丝毫的动弹。他的眼睛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一般,死死地盯着窗户的方向,仿佛那里隐藏着什么可怕的秘密。
在这无尽的黑暗中,他的想象力开始肆意驰骋。他觉得那扇窗户后面,随时都可能出现一张苍白的脸孔,或者是某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无法用言语形容的东西。这些恐怖的画面在他脑海中不断闪现,让他的心跳越来越快,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儿了。
这一夜,他注定无法入眠。那诡异的足音虽然已经消失在寂静之中,但却像幽灵一样,在他的心头久久盘旋。那声音似乎并不是简单的脚步声,而是一种充满了不祥预感的、巨大的问号,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海里,让他无法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