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个夜晚,第四个夜晚……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每一个夜晚都如同被诅咒一般,重复着相同的模式。
那诡异的“鬼压床”现象,不再是偶尔的惊扰,而是变成了每晚必然会发生的、精准而残酷的酷刑。它就像一个沉默而贪婪的食客,总是在深夜最死寂的时刻准时登门,毫不留情地享用着它独有的“祭品”。
林晚曾经试图反抗,但那只是徒劳。最初的恐惧和挣扎,在绝对的力量差距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而且,日复一日的折磨,让他的体力和精神都逐渐被消耗殆尽。
如今,他已经不再有丝毫反抗的念头。相反,他甚至在这种极致的、令人窒息的压迫和深入骨髓的冰冷中,学会了一种近乎自虐的、麻木的清醒。他不再试图去驱动自己的身体,而是将所有的意识都蜷缩起来,仿佛自己变成了一个冷漠的旁观者。
他就这样静静地“内视”着自身正在发生的可怕变化,感受着那股无形的力量如何一点一点地侵蚀他的身体和灵魂。
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以一种远超常理的速度,滑向衰败的深渊。
原本只是因营养不良而显得瘦弱,如今却开始呈现出一种被掏空般的、病态的枯槁。手臂和腿上的皮肤,失去了年轻人应有的那层微光和水润,变得干燥、松弛,隐隐透出一种不健康的灰败色泽,像是久置的陈旧纸张,轻轻一捏就会留下褶皱,且难以恢复。手脚常年像是浸泡在冰水里,即使是在白日,蜷缩在薄被里许久,也难得有一丝暖意,指尖总是麻木的,带着一种死气沉沉的苍白。
偶尔,他会拖着虚软的身体,走到墙角那口储存雨水的大水缸旁。水面倒映出的人影,让他自己都感到陌生和心悸。眼窝深深地凹陷下去,周围是浓重得化不开的青黑色阴影,仿佛连续熬了无数个长夜。原本清亮的瞳孔,此刻布满了纵横交错的、细密的血丝,浑浊而缺乏焦点,直勾勾地看过来时,活像一具刚从古墓里拖出来、被邪法抽干了精气血肉的残破躯壳。
咳嗽不知从何时开始找上了他。
起初只是喉咙发痒,偶尔轻咳两声。但很快,咳嗽变得频繁而剧烈。常常是毫无预兆地一阵气逆冲上喉头,紧接着便是撕心裂肺的呛咳,一声接着一声,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他胸腔里疯狂地掏挠,要将他的五脏六腑都扯出来才甘心。他咳得蜷缩起身子,浑身颤抖,额上青筋暴起,眼前阵阵发黑。每一次剧烈的咳嗽之后,伴随而来的并非缓解,而是更长久的、令人心悸的空虚和疲惫,仿佛刚才那阵爆发,连带将他最后一点元气也咳了出去。
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生命力正如握在掌中的沙,无论他如何想要攥紧,都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从指缝间飞速流逝,无法挽回,无可阻挡。
那个游方相士的预言,“活不过二十三”,不再是遥远而恶毒的诅咒话语,而是正在他身上一步步、血淋淋应验的现实。每一天的衰弱,每一次夜间的汲取,都在为这判词加盖着无可辩驳的印章。
他现在信了。
彻底地、绝望地信了。所有的怀疑、不甘、甚至愤怒,都在这日复一日的消磨中化为灰烬。他不再去想为什么是自己,不再去怨恨村民的冷漠或命运的残酷。当死亡成为一个清晰可见的、正在逼近的终点时,一切情绪都显得多余而奢侈。
又是一个在无形重压下煎熬到近乎崩溃的凌晨。当那山岳般的压迫感如同来时一般突兀地散去,林晚连微微动一下手指的力气都欠奉,像一摊彻底失去骨骼支撑的烂泥,瘫在冰冷坚硬的土炕上。汗水与虚脱的冷汗混合,浸湿了身下粗糙的苇席。
他睁着空洞的眼睛,望着被虫蛀鼠咬出无数小洞的纸窗。窗外,微弱的曦光正试图穿透黎明前最后的黑暗,给世间万物蒙上一层死气沉沉的灰白。
他没有丝毫劫后余生的庆幸。那种感觉早已在反复的折磨中消失。占据他全部心灵的,只有一种深入骨髓、冻结灵魂的冰冷和麻木。他甚至开始隐隐期盼着下一个夜晚的降临,期盼着那最终的、彻底的解脱。或许,当那东西最后一次吸干他时,就是一切的终结,永恒的宁静。比起这无休止的、缓慢的凌迟,瞬间的消亡反而成了一种慈悲。
就在这时,在一片死寂和内心冰冷的期盼中,他听到了院门外传来的、极其轻微、带着迟疑的脚步声。
不是爷爷。爷爷的脚步声虽然蹒跚,却带着一种他熟悉的、沉重的节奏。而这个脚步声,更轻,更飘忽,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犹豫和恐惧。
那脚步声停在了破旧的院门外,似乎在做什么艰难的心理斗争。过了好一会儿,久到林晚几乎以为对方已经离开,一张被折叠成三角状的、边缘有些磨损泛黄的符纸,被人从狭窄得几乎看不见的门缝底下,悄悄地、几乎是慌乱地塞了进来。
那符纸轻飘飘地落在门口地面的尘土里。纸上,用暗红色的朱砂画着扭曲繁复、难以辨识的图案,透着一股淡淡的、类似庙里香火燃烧后的味道,在这间充斥着霉味和死亡气息的屋子里,显得格外突兀。
林晚的目光缓缓移过去,落在那个小小的、代表着“驱邪”与“庇护”的三角符上。他的眼中没有任何波动,没有惊喜,没有希望,甚至连一丝好奇都没有。那符纸在他眼中,与地上的尘土、墙角的蛛网,并无本质区别。
连这玩意儿,也救不了他了吧。
他扯了扯干裂起皮的嘴角,想露出一个嘲讽的笑,笑这徒劳的举动,笑这荒谬的命运。然而,喉咙里涌上的却是一阵无法抑制的、嘶哑剧烈的咳嗽,声音如同破旧风箱在垂死挣扎,在空旷死寂的屋子里回荡,最终湮灭在愈发清晰的晨光里。
那符纸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个无用的注脚,标注着这间孤宅主人无可挽回的衰败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