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个阴天,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地压下来,仿佛触手可及,闷得人胸口发慌,连呼吸都带着湿重的黏腻感。昨日的惊恐与喧嚣似乎并未散去,只是沉淀了下来,化作了这令人窒息的低气压,笼罩着整个槐树村。
林晚几乎一夜未眠,眼下一片青黑。他想去后山捡些柴火,也顺便逃离这屋子、这村子令人窒息的氛围。刚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院门,走出没几步,就看见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榆树下,稀稀拉拉围了一小圈人。
人群中,一个穿着邋遢不堪、油渍麻花道袍的干瘦老头格外显眼。他手持一杆褪色发白的布幡,幡面上用墨汁歪歪扭扭地写着“铁口直断”四个大字,墨迹深浅不一,更添了几分江湖骗子的潦草感。几个早起或是无所事事的村民,正围着他,低声问着什么,脸上带着将信将疑的希冀和寻常生活里难得的一点新奇。
是个游方相士。这种人在年景不好或是人心惶惶的时候,偶尔会出现。
林晚下意识地低下头,想把自己缩进阴影里,沿着墙根默默绕开。他不想引起任何注意,尤其是在这种时候。
然而,就在他脚步移动的瞬间,那原本半眯着眼、一副高深莫测模样的相士,却恰好抬起了眼皮。一双浑浊不堪、眼白泛黄的眼睛,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最终,定格在了林晚身上。
瞬间,相士脸上的慵懒和故作高深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惊骇!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像是看到了什么超出理解、恐怖至极的景象,身体控制不住地猛地向后一仰,脚下趔趄,差点直接跌坐在地。他枯瘦如同鸡爪的手指猛地抬起,直直地指向林晚,那手指颤抖得如同风中秋叶,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像是被扼住脖子的怪响,却一时说不出完整的字句。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围观的村民都愣住了,随即,所有人的目光都顺着那颤抖的指尖,齐刷刷地转向了林晚。
探究、惊疑、不安……种种情绪在那些目光中交织。
林晚的脚步像是被无形的钉子钉在了原地,一股强烈的不安如同冰冷的蛇,顺着脊椎急速爬升,攥紧了他的心脏。
那相士像是终于从极度的恐惧中找回了一丝力气,他猛地推开身边挡路的村民,动作近乎粗鲁,踉踉跄跄地冲到林晚近前,却在距离他还有五六步远的地方猛地刹住,仿佛林晚周身环绕着一堵无形的高温墙壁或是致命的瘟疫,让他不敢再靠近分毫。他死死地盯着林晚的脸,浑浊的目光像是要钻透皮肉,直抵骨骼,尤其在他的眉宇、眼窝和光洁却苍白的印堂处反复逡巡。
终于,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声音尖厉得划破沉闷的空气,如同夜枭在坟头上的啼叫:
“阴锁魂!煞缠身!”
六个字,字字如冰锥,带着刺骨的寒意,狠狠扎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周围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连风声似乎都停滞了。村民们的脸上血色褪去,只剩下惊惧。
相士的脸因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变形,他几乎是撕扯着嗓子,用尽最后的气力吼出了那句将伴随林晚余生的判词:
“天厌之,地弃之!冤亲债主随身绕!小子,你、你此生命定,活不过二十三啊!”
活不过二十三!
这句话,不再仅仅是冰锥,而是一道凭空炸响的惊雷,携着毁灭性的力量,在他脑海中轰然爆开!林晚只觉得一股血直冲头顶,紧接着又是彻骨的冰凉,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外界所有的声音——村民的抽气声、窃窃私语声、风声——都瞬间消失了,被无限拉远。整个世界仿佛被抽成了真空,只剩下那句恶毒、尖锐、如同烙印般的判词在疯狂地、无止境地回荡、撞击。
“活不过二十三……活不过二十三……”
他看到周围村民们脸上那最初惊疑不定的表情,迅速转变为一种“果然如此”的、近乎残忍的释然,以及在此基础上滋生出的、更加赤裸和深沉的恐惧与排斥。他们看他的眼神,不再仅仅是看一个“灾星”,而是在看一个“注定的死人”,一个被天地厌弃、被冤魂缠绕、连呼吸都带着死亡气息的怪物。
那相士喊完这最后一句话,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也像是多停留一刻就会被那无形的“煞气”吞噬,他连摆在地上收卦钱的小破碗都顾不上拿,慌乱地抓起那杆写着“铁口直断”的布幡,如同丧家之犬,跌跌撞撞、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村口,转眼就消失在那片灰蒙蒙、仿佛没有尽头的晨雾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林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那间破屋的。
记忆出现了断层。
他只记得双脚机械地移动,踩在冰冷坚硬的土地上,却感觉不到丝毫触感。村民们自动分开一条道路,无人敢靠近他,无人与他说话,那些目光如同实质的针,将他扎得千疮百孔。他像个游魂,飘过熟悉的、却无比陌生的村道,推开那扇更加沉重破败的木门,将自己重新关进了这座冰冷的囚笼。
他瘫坐在冰冷的土炕边缘,相士那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狰狞的面孔,那尖厉如同诅咒的声音,尤其是那六个字——“活不过二十三”——如同附骨之疽,一遍又一遍,不受控制地在眼前浮现,在耳边尖锐回响。
“活不过二十三……活不过二十三……”
他今年,已经二十二了。
所以,距离那个注定的死期,只剩下不到一年?三百多个日夜?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所有的倒霉,他身上那驱之不散的“不祥”,他从小到大的孤独与排挤,他所承受的一切苦难和冷眼,都并非偶然,并非他做错了什么,而是早已写定的命数?他的人生,从降生的那一刻起,就被打上了死亡的烙印,只是一个等待最终时刻到来的、绝望的倒计时?
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彻骨的绝望,如同北地最深寒的冰潮,灭顶而来。瞬间淹没了他的四肢百骸,冻结了他的血液,吞噬了他心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光。他甚至连愤怒和悲伤都感觉不到了,只剩下一种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虚无和认命。
原来,连挣扎都是徒劳。
就在这时,老旧的门轴发出一阵艰涩冗长的“吱呀”声,被人从外面缓缓推开了。
是爷爷。
他端着一只粗陶碗,里面盛着大半碗冒着些许微弱热气的野菜糊糊,沉默地走进来,将碗轻轻放在炕沿上。他看着林晚那如同死人般毫无生气的、灰败的脸色,深深叹了口气,那叹息里裹挟着岁月和无尽重压留下的、深不见底的疲惫。
他没有出言安慰,说那相士是胡说八道。也没有质疑那判词的真实性,呵斥他不要胡思乱想。他甚至没有提起白天村口发生的任何事。
他只是伸出那双干枯如老树皮、布满裂口和厚茧的手,重重地、几乎用尽了全力地,按在了林晚冰冷、单薄、微微颤抖的肩膀上。那力道之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甸,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林晚被肩上传来的剧痛和沉重的压力惊醒,茫然地抬起头。
他看到爷爷那双总是笼罩着厚重忧虑的眼睛里,此刻正翻涌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复杂难言的情绪。在那深不见底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忧虑之下,林晚清晰地看到了一种东西——一种下定决心的、破釜沉舟的、近乎悲壮的决绝。那是一种看到了尽头,却依然要踏出一步的毅然。
爷爷的目光,越过了他苍白年轻的脸庞,投向窗外那沉甸甸的、仿佛凝固了的夜色,仿佛在凝视着某个无法逃避、正在加速逼近的命运节点。他的嘴唇微微翕动了几下,喉结滚动,似乎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却一个字也没有吐露。
只是那按在林晚肩头的手,力道没有丝毫放松,反而更加沉重。那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力量,也更让人心慌。
仿佛在无声地宣告:该来的,终究会来。而他们,已无路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