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听涛岛。
一艘饱经风浪的旧海船,吱嘎作响地靠上了码头。
船老大粗粝的嗓门吼破了海雾:“陈管事,到地儿了,瞧着脚下!”
船舱里,一个身形微胖的中年男人钻了出来。
他身上那件布长衫洗得泛白,皮肤被海风侵蚀得又黑又糙,眉眼间是无法掩饰的倦意。
他就是星宿仙尊行走在凡间的智道分身,陈舟。
陈舟对船老大拱了拱手,声音沙哑。
“多谢。”
他跳上码头,脚踩在湿滑的木板上,整个身体还在随着记忆中的海浪轻轻摇晃。
一股浓烈的气味扑面而来。
是鱼的腥气,是人的汗气,是货物受潮的霉气,是凡俗人间最真实的气息。
“客官,住店吗?小店干净又便宜!”
“刚上岸的赤鳞鱼,肥得很!”
陈舟摆手谢绝了所有招揽,压低了头顶的旧布帽,汇入码头拥挤的人潮。
他的目标明确岛上最大的书画铺子,墨韵斋。
他早已布下闲棋,托人传信,约了此地专做古修遗宝生意的李掌柜。
然而,当陈舟走进墨韵斋时,迎上来的伙计却满面难色。
“客官,真不巧。”
“李掌柜出海进货,船在海上遇了怪雾,困了足足三天。”
“昨儿才捎信回来,说最快也得三五天才能靠岸。”
陈舟的目光微微一凝。
怪雾。
他记下了这个词,脸上却不动声色:“那我过几日再来。”
他没有干等。
身为星宿分身,他的念头比世间最快的飞鸟还快,无数备用计划瞬间启动。
第二天,他在酒馆的说书人嘴里,听到了另一条线索。
城西的王老汉,年轻时曾误入海底洞府,带出了一卷古画,画中藏有仙缘。
陈舟立刻动身。
他找到王老汉那间被海风蛀空的渔屋时,只看到一个面色惨白的老人,一条腿被木板和布条歪歪扭扭地固定着。
“又是来问画的?”王老汉的婆娘端着药碗,语气冲得很,“没了!为了给他治这条从房顶上摔断的腿,画昨天就当给福源当铺了!”
陈舟转身便走,直奔当铺。
当铺里,那个眼珠贼亮的精瘦朝奉,一句话就堵死了他的路。
“哦,王老汉那幅画啊。”
“客官,您晚了一步。”
朝奉朝着门口扬了扬下巴:“刚走,唐家的小少爷买走了,说是瞧着画里那片海有气势,买回去挂书房。”
唐家。
东海的超级势力,凡人眼中的仙家。
落入他们手里的东西,已不是金银可以衡量。
陈舟没有放弃。
智道蛊仙从不相信绝路。
他花光了身上最后一点钱财,在两天之内,精准地锁定了那位唐家少爷的行踪——今日将乘船出海,参加一场海上诗会。
码头。
陈舟在人群中静静等待。
终于,唐家那艘雕梁画栋的华丽楼船缓缓靠岸。
锦衣华服的年轻少爷在一众仆从的簇拥下,意气风发地准备登船。
陈舟迎了上去,刚要开口。
“让开让开!”
几个凶神恶煞的家丁粗暴地将他推到一旁。
就在这一瞬间。
异变陡生。
一个抱着画筒的丫鬟,脚下像是被无形的线绊了一下,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朝着船舷摔去。
哗啦!
画筒脱手,在空中划出一道精准的抛物线。
不偏不倚,正好掉进了码头与船身之间那道狭窄的缝隙里。
噗通。
一声轻响,画卷被海水吞没,再无踪影。
“我的画!”唐家少爷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丫鬟瘫跪在地,哭着拼命磕头,额头渗出血迹。
“少爷饶命!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真的不是故意的!”
整个码头,乱成一锅沸粥。
陈舟站在人群之外,静静地看着那片荡漾着涟漪的海水,那里正有一个小小的漩涡,仿佛在嘲笑着什么。
怪雾,让船无法靠岸。
断腿,让画被迫出售。
一步之差,让宝物易主。
一个踉跄,让线索沉海。
一桩桩,一件件,看似都是凡俗间的偶然与不幸。
可这世上,哪有这么多精准到毫厘的不巧?
这不是困难。
这是一种错位。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自己与目标之间,被隔上了一层看不见的墙。
每当他即将触碰到线索,这堵墙便会蛮横地将他推开,用最合情合理的意外,斩断前路。
这种手法,霸道,蛮横,不讲任何道理。
一个沐浴在无尽金光中的睥睨身影,骤然占据了陈舟的整个脑海。
巨阳。
陈舟转身,逆着人流离开码头。
他脸上的神情,依旧是那个四处碰壁、倒霉透顶的落魄商人。
但在他那双看似麻木的眼眸深处,亿万星辰般的念头,正在以一种全新的轨迹,疯狂重组。
既然运道不通。
那便走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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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所有指向物的路都被堵死。
那便从人身上,找出那条唯一的活路!
他不再去任何书画铺,也不再打听任何关于古画的传闻。
他找了一间最靠近码头的茶楼,点了一壶最廉价的粗茶,从晨光熹微,一直坐到暮色四合。
他看着商人们为了一文钱争得面红耳赤。
他看着水手们领了工钱,勾肩搭背地冲向酒馆与赌场,将汗水换来的辛苦钱一夜散尽。
他看着远行的学子,与码头送别的家人挥泪作别,前路漫漫。
他观察着每一个人,每一张脸,每一个细微的动作。
终于,他发现了一个被所有人都习以为常的现象。
无论是腰缠万贯的富商,还是衣衫褴褛的苦力,在他们即将出海远行之前,都会不约而同地做同一件事。
他们会买上一炷香,朝着岛屿中央的山坡方向,虔诚地拜上一拜。
陈舟叫住添水的茶博士,递过去几枚磨得光滑的贝币。
“小哥,打听个事。我看大伙儿都朝那山坡拜,是拜的哪路神仙?”
茶博士掂了掂钱,立刻凑了过来,压低声音。
“客官外地来的吧?那不是拜神,是拜望海楼。”
“望海楼?”
“是啊。”茶博士一脸神秘,“那楼里供着一幅画,灵得很!出海前去拜一拜,保准你风平浪静,满载而归。咱们这儿祖祖辈辈,都信这个!”
画?
陈舟端着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
他不动声色地追问:“什么画这么灵验?可是哪位仙师的手笔?”
“那谁晓得?”茶博士耸耸肩,“没名没款,就一幅画。反正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拜了总没错。”
陈舟放下茶杯,起身。
他走出茶楼,抬头望向那座被绿树掩映的山坡。
一座毫不起眼的灰色小楼,静静地立在那里。
巨阳的运道,能斩断机缘的巧合。
却斩不断根植于一方水土,流传了不知多少代人的人间烟火。
斩不断这深入骨髓的习俗!
他迈开脚步,朝着望海楼走去。
楼不高,仅有两层,木质的结构在海风的侵蚀下,透着一股腐朽的陈旧感。
一踏入楼内,一股浓郁到呛人的香火气味便扑面而来,让他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楼内挤满了人。
男女老少,衣着各异,唯一的共同点,是他们脸上那种近乎偏执的虔诚。
陈舟随着人流,一点,一点,艰难地往前挪动。
他穿过攒动的人头,视线越过无数虔诚的背影,终于看到了那面挂着画卷的主墙。
那里没有神佛的金身,也没有仙人的法相。
只有一幅画。
一幅巨大到几乎占据了整面墙壁的画。
画上没有山,没有树,没有船,更没有人。
只有海。
一片空蒙无际,混沌不清的灰色之海。
天是灰的,水也是灰的,海与天的界限被彻底抹去,整个世界都仿佛要被这片无垠的灰暗所吞噬、所融化。
无边无际的压抑。
无边无际的死寂。
然而,就在这片死寂的尽头,在那海与天模糊不清的交界线上,一道白线,横贯长空。
那是一道潮头。
它还未卷起。
它还未咆哮。
它只是静静地存在于那里,积蓄着足以吞没整个世界、撕裂整个天地的磅礴伟力,等待着一个破开混沌、席卷一切的契机。
陈舟站在画前,一动不动。
他从那道蓄势待发的白色潮头之中,感受到了一股熟悉而又陌生的浩瀚意志。
它有人间百态的厚重。
有凡火淬锋的决绝。
更有……聚散无常,流转不息,人之大道!
元莲万景,第三景。
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