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大毛的应变指令像是给这个濒临崩溃的草台班子强行打了一剂肾上腺素。
庄子瞬间炸了锅,哭喊声、叫骂声、杂乱的脚步声混成一片。
白云奇带着几十个还算壮实的“御林军”连滚带爬地冲向庄口,试图用几辆破车和柴垛设置路障。
曾正经则扯着嗓子,指挥着吓破胆的妇孺们抢夺般地收拾着所剩不多的粮食和几罐宝贵的盐巴。
杨七八瘫在太师椅上,眼神涣散,嘴里反复念叨着:
“朕受命于天……受命于天……!”
白皇后哭成了泪人,试图把他拉起来。
杨大毛心急如焚,他知道,这点抵抗根本撑不了多久。
他冲到杨七八面前,吼道:
“父皇!别念了!快走!再不走就成瓮中之鳖了!”
杨七八猛地抬起头,眼中突然迸发出一股回光返照般的狂热和……固执?
“走?朕乃天子!岂能望风而逃!朕要御驾亲征!亲斩来犯之敌,以正天威!”
杨大毛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都什么时候了,还他妈御驾亲征?
您老人家骑那头拉磨的老骡子去打吗?
“陛下圣明!”
旁边一个吓傻了的原杨家仆役,大概是条件反射,居然喊了一嗓子。
这一嗓子像是点燃了杨七八最后的疯狂。
他猛地站起,一把推开试图劝阻的白氏和曾正经,嘶吼道:
“取朕的龙袍!备朕的龙驹!朕要亲临战阵,让那些凡夫俗子见识天威!”
几个脑子也不太清醒的“近侍”居然真的手忙脚乱地帮他把那件红被面改的“龙袍”套上,又把那头拴在后院,刚刚受惊不久、此刻正不安刨着蹄子的老青骡子牵了过来。
杨大毛看着这一幕,只觉得荒谬绝伦,一股凉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知道,说什么都没用了。
他这个便宜老爹,已经彻底被自己的皇帝梦和眼前的恐惧逼疯了。
“你……你带着母后和能走的人,按计划往白石谷撤!”
杨大毛一把抓住曾正经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他肉里,眼神凶狠,“我去庄口看看!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曾正经看着杨大毛那双布满血丝、却异常坚定的眼睛,又看了看已经爬上骡背、挥舞着一把大锈刀的杨七八,最终沉重地点了点头:
“殿下……保重!”
杨大毛不再犹豫,转身就往庄口跑。
他听到前方传来杨七八声嘶力竭的呐喊:
“大燕的将士们!随朕杀敌!建功立业,就在今朝!”
以及那头老青骡子不情不愿的嘶鸣。
风刮在脸上,带着泥土和炊烟的味道,这是杨七八熟悉了一辈子的杨家沟的气息。
有那么一刹那,杨七八眼前的红色龙袍和喧嚣都褪去了,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计算田租、呵斥佃户的土财主。
“我这是在干啥……!”
一个细微的、属于杨老七的清醒念头刚冒头,立刻就被“朕是皇帝!受命于天!”的 疯狂嘶吼压了下去。
他不是完全疯了,只是那个皇帝梦是他唯一能抓住的、对抗眼前无边恐惧的浮木,他必须信,必须演到底。
与此同时,庄外五里,通往杨家沟的山路上。
一支约莫百来人的队伍正不紧不慢地行进着。
打头的是二十几个穿着陈旧皮甲、手持长枪或腰刀的县勇,算是这支队伍的主力。
后面跟着七八十个服饰杂乱、拿着梭镖、猎叉甚至是削尖了头的木棍的乡兵,一个个东张西望,队形散漫。
队伍中间,一个穿着绿色官袍、骑着匹瘦马、面皮白净的中年男子,正志得意满地捋着胡须。
他便是本县的县令,周文贵。
“周大人神机妙算!这群不知死活的泥腿子,竟敢妄自称帝,实在是自寻死路!”
旁边一个师爷模样的干瘦男子,骑着匹更瘦的驴,满脸谄媚地恭维道,“大人此次亲自率军征讨,定能一战功成,将这伙反贼一网打尽!届时,上报郡守,可是大功一件啊!”
周县令闻言,脸上笑容更盛,故作矜持地摆摆手:
“诶,王师爷过誉了。本官身为父母官,保境安民,剿灭匪患,乃是分内之事。”
“只是没想到,这穷乡僻壤,竟真有人如此胆大包天……”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已经在盘算着这份“剿灭伪燕”的功劳,能让他往上挪动几步了。
至于风险?
他压根没考虑。
一群刚放下锄头的农夫,能有什么战斗力?
一个穿着半旧皮甲、像是县勇头目的人策马靠近,抱拳道:
“大人,前方不远就是杨家沟了。探子回报,庄子里似乎有些慌乱,像是在准备抵抗。”
“抵抗?”
周县令嗤笑一声,“螳臂当车,不自量力!传令下去,加速前进!第一个冲进庄子,擒杀伪帝者,赏钱十贯!”
命令传下,队伍稍微提了点速,但那些乡兵依旧拖拖拉拉。
赏钱虽好,但也得有命花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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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路难行,又拖沓了约一刻钟,才望见庄子。”
很快,杨家沟破败的庄墙,其实就是一圈矮土围子已经隐约在望。
庄口似乎堆了些杂物,几十个拿着农具的人影在后面晃动。
“列阵!准备进攻!”
县勇头目大声呼喝着,督促着县勇和乡兵们摆开一个松松垮垮的阵型。
就在此时,庄门——两扇歪歪扭扭的木门,突然被从里面猛地推开!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只见一个穿着刺眼红袍、骑着匹瘦骨嶙峋老青骡的中年人,挥舞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大刀,如同戏台上的将军般,独自一人冲了出来!
他身后,似乎还有几个想拉住他却被甩开的“御林军”。
“朕乃大燕皇帝杨七八!受命于天!尔等凡兵,还不速速退去!否则天威降临,叫尔等灰飞烟灭!”
杨七八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试图让声音显得威严,但那破锣嗓子在山谷间回荡,只显得格外滑稽。
官兵队伍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哄堂大笑。
“哈哈哈!皇帝?骑头骡子的皇帝?”
“那龙袍……是他家被面改的吧?”
“这老梆子怕是失心疯了!”
周县令也笑得前仰后合,指着杨七八对王师爷道:
“看看!看看!本官就说是一群愚昧村夫,乌合之众!竟弄出如此丑态!”
县勇头目忍着笑,挥手下令:
“弓箭手!给他来个‘天威’瞧瞧!”
队伍里稀稀拉拉站出来五六个拿着猎弓的乡兵,歪歪扭扭地射出了几支箭。
这些箭软绵绵的,毫无准头,最近的一支也离杨七八的骡子好几步远就栽进了土里。
然而,箭矢破空的声音却彻底惊了那头本就胆小的老青骡子。
它猛地一声嘶鸣,前蹄扬起,毫无准备的杨七八“哎呀”一声,直接被从骡背上颠了下来,重重摔在地上,那顶不知道用什么材料糊的“平天冠”也滚出老远。
这一幕更是让官兵们笑得直不起腰。
杨七八摔得七荤八素,挣扎着想要爬起,嘴里还在兀自叫骂:
“逆畜!安敢惊朕……!”
就在这时,一个急于在县令面前表现的县勇小队长,立功心切,觉得这简直是白送的功劳。
他提着刀,快步冲出队伍,嘴里喊着:
“伪帝授首!”
几步冲到还没完全站起来的杨七八面前,手起刀落!
刀光一闪!
刀锋砍在颈骨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喀嚓’声,没能完全斩断,他又恶狠狠地补了一脚,头颅才带着一股血箭飞离……。”
杨七八的怒骂声戛然而止。
一颗花白的头颅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滚落在地。
那身红被面“龙袍”瞬间被喷涌而出的鲜血染得更加刺眼。
称霸杨家沟、自号“大燕皇帝”不过两月的土财主杨七八,就这么在一个无名小卒的刀下,结束了他荒唐而短暂的皇帝梦。
庄口,刚刚赶到、目睹了全过程的杨大毛,瞳孔骤然收缩。
“爹——!”
杨大毛凄厉的叫声划破空气。
尽管他对这个便宜老爹没什么感情,甚至觉得他死得不冤,但亲眼看到一个人头落地,尤其是名义上“父亲”的人被杀,那种视觉和心理的冲击力还是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那具无头尸体,在血缘和名分上,是他的“父亲”。
前世混迹街头,见过流血,但没见过至亲在眼前被像杀鸡一样宰掉。
那声凄厉的叫喊,一半是演戏给活人看,另一半,是恐惧。
“陛……陛下!”
庄内残存的“大燕臣民”发出了绝望的哭喊。
官兵那边则爆发出一阵欢呼,那小队长得意洋洋地提着杨七八的首级,跑回阵前向周县令请功。
周县令满意地点点头:
“好!斩获伪帝首级,记你头功!众将士,伪帝已伏诛!随本官杀进去,剿灭余孽!”
“杀啊!”
在赏赐的刺激下,官兵们的士气终于被调动起来,乱哄哄地朝着庄口发起了冲锋。
白云奇设置的那点可怜路障,在官兵的冲击下瞬间瓦解。
“御林军”们本就士气崩溃,此刻见“皇帝”都被杀了,更是魂飞魄散,发一声喊,丢下武器就往庄子里跑。
“完了……” 白云奇面如死灰,也被溃兵裹挟着后退。
“走!快走!往白石谷!”
杨大毛一把拉住几乎要晕厥的白氏,对着混乱的人群发出野兽般的咆哮,“想活命的!跟老子往山里跑!快!”
他顺手从一个溃兵手里夺过一把柴刀,挥刀砍断挡路的栅栏,用行动开辟道路。
他不再看庄口那血腥的场面,背起瘫软的白氏,随着溃逃的人流,朝着庄子后山的方向,玩命地狂奔。
曾正经反应也算快,连滚爬爬地跟上,鞋跑掉了一只都顾不上去捡。
狗蛋、牛蛋、如花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小脸上满是惊恐,也跟着杨大毛的方向跑。
残存的几十个村民,此刻也顾不上什么皇帝皇后了,求生的本能让他们下意识地跟着那个发出指令、并且看起来唯一还保持冷静的太子殿下,如同受惊的羊群,涌向唯一的生路——莽莽深山。
身后,是官兵兴奋的喊杀声、没跑掉“臣民”的哭嚎声,以及庄子被点燃后发出的噼啪作响。
杨大毛咬着牙,感受着背上白氏轻微的抽搐和身后越来越近的追兵呐喊,心脏狂跳,肺部火辣辣地疼。
“妈的……这逃亡生涯,我都还没准备好,就正式开始了!”
他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脚下丝毫不敢停歇,拼尽全力冲向那未知的、但或许藏着一线生机的黑暗山林。
他回头看了一眼杨家沟方向的火光冲天,那是他这一世名义上的“家”,是他荒唐太子生涯的起点。
而前方,山林在暮色中张开漆黑的巨口,仿佛要吞噬一切。
那里没有龙椅,没有麦芽糖,只有野兽、饥饿和冰冷的石头。
从这一刻起,他杨大毛,才算是真正被扔进了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乱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