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如墨绿色的巨兽,将这群亡命之徒彻底吞噬。
荆棘撕扯着衣物,裸露的树根和岩石不断将人绊倒,每一次踉跄都伴随着压抑的痛呼和更深的恐惧。
身后,杨家沟方向的火光隐约映红了一片天际,喊杀声虽已渐远,却如同鬼魅般萦绕在每个人心头。
杨大毛半扶半拖着母亲白氏,在黑暗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
他自己的肺部火辣辣地疼,额角的伤口因汗水浸入而刺痛,但更让他心悸的是身后可能随时出现的追兵。
他必须尽快找到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稳住这支濒临崩溃的队伍。
凭借脑海中模糊的记忆,引领着残存的三十七人,朝着猎户口中易守难攻的“白石谷”方向挪移。
每一步都沉重无比,绝望的气息在无声蔓延。
与此同时,在已化为一片狼藉的杨家沟。
周县令志得意满地站在余烬未熄的村口,看着手下兵丁和乡兵们兴高采烈地翻捡着那些破败屋舍里值钱——或者说勉强算值钱的东西。
“大人神武!谈笑间,伪朝灰飞烟灭!此等功绩,上报朝廷,定能……”
王师爷的马屁如同不要钱般送上。
周县令矜持地捋着短须,眼中尽显得意:
“嗯,首恶已诛,首级腌好,回城示众。些许余孽,逃入深山,不过是疥癣之疾,不足为虑。”
他摆了摆手,丝毫没有深入追击的打算。
黑风岭方向山高林密,风险太大,不如带着斩获“伪帝”的首功和抢掠的这点微薄财物回去交差来得稳妥。
那县勇头目凑过来,脸上带着讨好的笑:
“大人,清点过了,跑了三十来人,多是妇孺,带着个半大小子,像是那伪太子,往深山去了。”
“嗯,知道了。传令,收拢队伍,带上缴获,天明回城!”
周县令下了定论。
在他看来,那些残兵败将入了猛兽出没的深山,与自杀无异,无需他再费心神。
白石谷,位于两山夹峙之间,入口狭窄,内有溪流,地势相对隐蔽。
当最后一人踉跄着跌入谷中,所有人都瘫倒在地,只剩下剧烈的喘息和劫后余生的茫然。
清点人数,三十七人,个个带伤,神情麻木。
曾经“大燕国”的君臣百姓,此刻都成了惶惶丧家之犬。
白氏挣脱了杨大毛的手,独自走到一块溪边大石旁坐下。
她没有放声痛哭,只是肩膀微微颤抖,双手死死攥着衣角,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月光照在她苍白而依然不失风韵的脸上,泪痕蜿蜒,但那眼神深处,除了巨大的悲痛,更有一丝被残酷现实逼出的坚韧。
她是地主家的主母,掌管过家务,经历过风雨,明白此刻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
短暂的死寂很快被打破。
绝望和恐慌在人群中弥漫。
有人低声啜泣,有人目光呆滞地望着来路,更多人则是茫然无措地看向场中几个核心人物——曾正经、白云奇,以及……刚刚带领他们逃出来的杨大毛。
曾正经喘匀了气,习惯性地整理了一下被刮得破破烂烂的“官袍”,清了清嗓子。
他知道,这是权力真空的时刻,必须抓住。
“国不可一日无君……”
他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却努力维持着仪态,“陛下……不幸蒙难,江山倾覆。然,社稷之重,不可轻弃。为今之计,当速立新君,凝聚人心,以图……以图存续。”
他的目光,刻意地、缓慢地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了白云奇身上,“依宗法礼制,当立长君。白国舅乃皇后亲弟,年富力强,正当其时……”
白云奇闻言,精神陡然一振!
他一直觉得自己比那个外甥更有资格。
此刻被曾正经推出来,他立刻挺直了腰板,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却摸了个空——他那把破刀在逃跑时不知丢在了哪里。
脸上却努力做出沉毅的表情,环视众人,仿佛已然接受了这“天命所归”。
一些幸存的村民和原“御林军”觉得似乎合乎情理,目光聚焦在白云奇身上,仿佛找到了新的主心骨。
杨大毛冷眼旁观,心中嗤笑。
这老神棍,都这时候了还不忘争权夺利,想把舅舅推上来当傀儡?
他不动声色,默默弯下腰,从溪边捡起一块半个巴掌大、边缘锐利的暗红色石头,入手沉甸甸,冰冷刺骨。
曾正经见无人反对——或者说无人敢率先反对,心中一定,继续引经据典,声音也拔高了几分:
“白国舅勇武忠义,当此危难之际,正该……”
就在他话音未落,唾沫横飞之际,杨大毛动了!
石头举起的瞬间,杨大毛胃部条件反射般抽搐——前世他打架见血都少,但此刻要亲手砸碎一个人的脑袋。
但曾正经那喋喋不休的“国不可一日无君”在耳边嗡嗡作响,像极了前世那些吹牛画大饼最后坑他背锅的混混头子。
“去你妈的皇帝梦!”
一股混杂着恐惧、愤怒和求生欲的狠劲猛地冲垮了那丝犹豫,石头带着他全部的重量和决绝,轰然落下。
手感先是砸中西瓜般的闷响,随即传来令人牙酸的碎裂感。
“噗——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夹杂着细微的骨裂声!
曾正经的身体猛地一僵,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眼睛瞬间凸出,充满了极致的惊愕与难以置信,然后像一截朽木般,直挺挺地向前扑倒。
红白之物从碎裂的后脑汩汩涌出,在溪边的鹅卵石上晕开一大片刺目的污迹,溅了旁边的白云奇满身满脸。
整个白石谷,时间仿佛凝固!
只有溪水潺潺的声音,衬得这死寂更加恐怖。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血腥无比的弑杀惊呆了!连呼吸都仿佛停止。
白云奇僵在原地,脸上温热粘稠的触感和浓烈的血腥味让他魂飞魄散,手剧烈颤抖。
杨大毛丢掉染血的石头,石头在溪水中发出“咕咚”一声轻响。
他缓缓转身,脸上溅了几点血珠,眼神却平静得可怕。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噤若寒蝉、面无人色的幸存者,最后定格在浑身发抖、几乎站立不稳的白云奇脸上。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像冰锥一样刺入每个人的耳膜:
“从现在起,这里没有皇帝,没有太子,没有丞相,也没有国舅!”
“只有当家的大毛哥!”
“谁同意?谁反对?”
他的眼神,不再是那个带着几分迷茫和荒诞感的“太子”,而是充斥着市井底层磨砺出的狠辣、乱世求生的决绝,以及刚刚沾染鲜血后的冰冷戾气。
无人敢应答。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和恐惧。
白云奇嘴唇哆嗦得像风中的落叶,看着地上曾正经尚在微微抽搐的尸体,又对上杨大毛那毫无感情的视线,最后一丝勇气彻底溃散。
他颓然低下头,避开了那令人窒息的目光,甚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立威,以最原始、最残酷的方式完成。
杨大毛强压下胸口翻涌的恶心感和手臂因过度用力而产生的微颤,他知道,此刻不能露出一丝软弱。
他深吸一口带着血腥味的冰冷空气,开始发布命令,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身上还有力气,能拿得动家伙的,站到左边!编入‘抢粮队’!白……舅舅,你也过去!”
他直接点明了白云奇的新位置。
“女人,身上没大伤的,站到右边!负责‘缝补队’和做饭!娘,您管着她们。”
他看向白氏。
白氏抬起泪眼,与儿子对视一眼,那眼神复杂无比,有悲痛,有震惊,但最终,她用力抹去脸上的泪痕,缓缓站起身,走向女眷那边,开始低声安抚和组织。
她的行动,无声地表达了支持。
“半大的孩子,狗蛋,牛蛋,如花,你们几个,跟着我,是‘放哨队’!眼睛放亮点!”
“找到的、抢来的所有东西,吃的、用的全部交上来,集中分配!规矩很简单,我拿双份,出去抢粮拼命的拿一份,留在谷里的老弱拿半份!”
“跟着我杨大毛,可能会挨饿,可能会受伤!但是!”
他声音陡然转厉,脚踩在曾正经流出的血泊边缘,“背叛我,私藏东西,不听号令……这就是榜样!”
规则简单,分配粗暴,威胁赤裸。
但在刚刚经历国破家亡、朝不保夕的绝境中,这种毫不掩饰的强权和清晰的生存法则,反而像一根救命稻草,让茫然无措的人们找到了方向。
众人开始默默地移动,按照他的指令分开站立,虽然依旧恐惧,但眼神里多了一丝认命般的服从。
杨大毛站在谷中,看着眼前这三十六个残兵败将,感受着肩膀上沉甸甸的压力和空气中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那个荒唐的太子,而是这支求生队伍唯一的首领。
“活下去!”
他对着所有人,低沉而坚定地说道,“只要听老子的,就带你们活下去!”
白石谷的这一夜,血腥而冰冷。
一个笑话般的“大燕国”彻底葬送,一个以“大毛哥”为核心,遵循着最原始丛林法则的求生团体,在血与恐惧中,踉跄着站定了脚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