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路。
人生典当铺。
那张写着“云夏”的当票刚化作青烟散尽,当铺门楣上悬挂的青铜铃铛无风自动,发出一声悠远清泠的脆响。
一位身着宫装的女子翩然而入。
她面色惨白,眼神涣散,一袭本该姣洁如雪的宫衣上,浸染着大片暗沉的血迹。
“欢迎光临——人生典当铺。”
林为春红唇微掀,步履袅娜地迎了上去。
她手里鎏金烟斗轻轻托起女人的下巴,一缕缥缈的烟雾从她红唇边呵出,缭绕在两人之间,“名字?”
烟雾那端,传来女子空茫的声音:
“李昭华。”
“王妃娘娘,该沐浴了……”
“李昭华”缓缓睁开眼,宫女脸上那抹小心翼翼的为难的为难,清淅映入眼底。
“我自己可以,你们出去。”她声音泠泠,如碎玉落盘,却掩不住近乎枯竭的绝望。
宫女面面相觑,脚下却未动。
“出去!”李昭华骤然抬手,将梳妆台上的一应珠宝尽数扫落在地。
噼里啪啦的脆响声炸开,宫女们身形一颤,低眉敛目,颤声道:“娘娘息怒——”
话音未落,宫殿的大门轰然洞开。
一道身影踏入内室,身着玄色藩王袍,虽非帝王,但威仪却倾刻间压满了寂静的宫殿。
摄政王宁修目光如冷电,扫过满地狼借,最终落在李昭华身上,声音沉凝而冷淡:“太子今日大婚,昭华这般作态,是在向本王表达不满?”
字字如冰锥,裹挟着滔天之怒。
殿内宫女面色惨白,瞬间伏跪一地,禁若寒蝉。
李昭华望向宁修,脸色惨白如纸。
那双眉眼即便浸在泪光与痛楚中,也依旧流转着让人着迷的风流韵致。
她未曾答话,眼泪却倏然滚落,整个人无力地趴在梳妆台上,纤细的身躯不住颤斗。
宁修眸色更沉。
一旁的大太监郑云见状,无声挥手,倾刻间,宫人尽数褪去,殿门轻合。
空旷的内殿,只剩压抑的寂静。
宁修大步上前,一把攫住她纤细的手腕。
李昭华身子轻得仿佛没有重量,稍一用力便被拽起,狠狠跌入宁修怀中。
她抬起脸,泪痕斑驳,眼中惊惶,却愈发衬得那容颜梨花带雨,凄美绝艳。
“李昭华,给本王认清你的身份!”宁修声音冷硬,字字如铁,“你如今是本王的女人!从前种种,与你再无干系。”
话音未落,带着薄茧的大掌已经牢牢钳住她不堪一握的腰肢,轻易将人打横抱起,转身便朝锦绣堆栈的床榻走去。
“不……放开我——”李昭华徒劳地挣扎著。
那点微末力气在习武的摄政王面前,如蚍蜉撼树。
她仰起脸,清艳绝伦的眉目间漫开绝望,竟莫名灼人心魄,令人心猿意马。
“不——不要——”
下一刻,天旋地转。
人已经被重重压入绵软的衾褥之间,精致的宫裙在裂帛声中四分五裂。
……
小太监郑江垂首立在殿外,听着里头隐约传来的动静,清秀眉眼间浮起一丝不忍。
他悄悄抬眼,望向身侧的义父郑云,声音压得极低,“义父,摄政王今日大怒,娘娘她……”
郑云立在大殿阴影处,手中浮尘微微一摆,截断了他的话音。
他面色平静无波,瞥了郑江一眼,语气冷而淡,带着一股子历经世事的冷酷,“在宫里当差,心软,是最要不得的毛病。”
可目光扫过义子尚带着稚气的脸庞,他终是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
“江儿,记着,个人有个人的缘法。王妃娘娘既被摄政王看中,她之福祸,便不是你我该议论的。若真要寻个由头……”郑云顿了顿,望向紧闭的殿门,眼底掠过一丝复杂,“也只能叹她,生得太过了些。”
权倾朝野的摄政王,自然要最好的。
郑江脸上怜悯之色更浓,却终究闭紧了嘴,不再言语。
是了,王妃的来历在这宫中并非秘密,却是一道谁也不敢触碰的禁忌。
……
殿内靡靡之音直至三更方歇。
宫人们敛息屏气,入内更换汤水。
她们刚要上前伺候,却见摄政王已亲自将王妃抱去了浴房。
众人皆低眉顺目,不敢窥视。
待二人安寝,宫人们方才悄无声息退了出去。
听着身旁沉稳悠长的呼吸声,“李昭华”缓缓睁开了眼睛。
这一次的客人,身份着实有些复杂。
大虞王朝立国尚不足二十载。
开国皇帝虞擎草莽出身,却因迎娶了衡阳博氏的女儿而获世家支持,得以笼络人心,揭竿而起,最终推翻前朝暴政,登基为帝,定年号“明丰”。
博氏女顺理成章成为皇后,育有皇三子。
可惜,虞擎却不是个长命的,明丰三年便骤然驾崩。
彼时宫中诸皇子尚年幼,朝政遂由摄政王宁修把持,十馀年间,他虽未曾称帝,却长居于宫中,权倾朝野,已是无冕之王。
随着皇子们年岁渐长,立储之事便成了悬在朝堂之上的一把利剑。
是宁修顺势登基为帝,还是扶立明丰帝之子为太子?
满朝文武,无人敢公然议论。
直到三月前,皇三子虞九渊被册立为太子。
而今日,正是太子大婚之期。
李昭华,太子太傅之女,世家出身,真正的名门闺秀。
因其父为皇子师,她自幼便与一众皇子相识,只是不常见面,及笄后,便与青梅竹马的皇三子虞九渊定亲。
二人情意甚笃,本是天作之合。
可惜,一次宫宴,醉酒的李昭华不慎撞进了宁修怀中。
这一撞,便撞碎了所有平静。
宁修同样起于草莽,却早已手握乾坤。
在他眼中,自然认为天下至好之物,皆该归己所有,而李昭华清艳绝伦的容貌和独特的气韵,恰恰撞进了他眼里,也撞进了他心里。
此后,摄政王略施手段,便将李昭华囚于宫中。
虞九渊性子桀骜冷酷,岂肯让未婚妻受辱?
他屡屡上奏,大闹朝堂,却终究难以承受摄政王之权势。
李昭华就这样,成了摄政王的人。
虽未过礼,但众所周知,也都称李昭华一声“王妃娘娘”。
或许是为了安抚,又或许有别的考量,虞九渊不久后就被立为太子。
而后边关生乱,他自请出征平叛,离开了盛京。
这一去,便是三个月。
如今他得胜还朝,身边却多了一位据说貌美如花的乡间民女。
虞九渊执意要迎娶此女为太子妃。
宁修对此毫不在意,漫不经心地准了。
为了让那乡间出身的民女得以配得上太子,也为绝了李昭华的念想,宁修甚至特意传旨于李家,命太傅认冯妙仪为养女。
如此一来,冯妙仪便能以李家贵女的身份,风风光光嫁入东宫。
这些事,都化作最锋利的针,深深扎进了李昭华心底,成为她挥之不去的隐痛。
可若只是这些波折,李昭华或许也不会被指引着前往“人生典当铺”了。
虞九渊性格冷酷,骨子里是个十足的疯子。
他虽然爱上了从边关带回的冯妙仪,但夺妻之恨,始终如鲠在喉。
不久之后,虞九渊率大军兵临盛京,一举夺了宁修之权,登基为帝。
那一日,宫墙内血流漂杵,宛如修罗地狱。
而李昭华,这位曾与虞九渊青梅竹马的旧人,虽保住了性命,却被终身囚于冷宫。
在虞九渊看来,李昭华默然承受了摄政王妃的位置,本身就是一种背叛。
纵有万般不得已,于他而言,皆是此生无法抹去的耻辱。
为了宣泄恨意,虞九渊时常携冯妙仪亲临冷宫,故意在李昭华面前极尽恩爱缠绵之态,极尽折辱之能事。
起初,李昭华痛彻心扉——她是真的爱虞九渊。
可渐渐地,连这份痛也麻木了,心仿佛成为了一潭死水。
最终将她彻底推入绝望深渊的,是虞九渊的一道圣旨。
他说,此生此世,只要冯妙仪一个皇后。
一生一世一双人。
这原本该是属于她的人生啊。
只因为一场猝不及防的意外,让她的命运急转直下,半生都辗转在痛苦与屈辱中。
直到死,在世人津津乐道的传闻里,她的一生竟只沦为一段权势相争的筹码,致使皇朝更迭的风月闲谈,成了一个不容于世的妖妃。
因不甘、怨恨、痛苦、绝望……她来到了人生典当铺。
典当灵魂,而她最后的赌注,却微渺得可怜——
她要虞九渊此生只她一人。
她要成为他的皇后,唯一的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