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汉东大学,祁同伟没有选择住在学校招待所,而是在市区找了一家普通的宾馆住下。他需要这三天的时间,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重新感受这座城市,而不是立刻陷入官场的迎来送往之中。
接下来的两天,祁同伟像一个幽灵般穿梭在京州的大街小巷。他去了繁华的商业区,也钻进了狭窄的胡同里弄;他站在宏伟的政府大楼前观望,也蹲在嘈杂的菜市场边倾听;他乘坐破旧的公交车,体验市民的日常通勤;他甚至买了几份不同的本地报纸,从字里行间捕捉更多的信息。
他看到的京州,是一座处于剧烈蜕变中的城市。一边是拔地而起的崭新楼宇和宽阔马路,彰显着雄心勃勃的发展速度;另一边则是大片待改造的旧城区、拥堵的交通、以及空气中隐约可闻的工业废气味道。蓬勃的生机与粗放的弊端,交织在一起。
通过零星的交谈和报纸上的报道,他不断印证和补充着陈教授的信息。市长赵立春的名字频繁出现,通常与“大项目”、“现场办公”、“加速发展”等词汇联系在一起,风格确实显得强势而高效。而关于市委书记的消息则几乎绝迹, 证明 了其“称病休息”的状态。
他也留意到几篇关于副市长陈岩石的报道,多是涉及解决农民工工资拖欠、视察棚户区改造、或是强调司法公正的内容,笔调明显更为朴实,甚至有些“不合时宜”地直指问题所在。
第三天,祁同伟去理了个发,将自己收拾得精神利落,换上了一身熨烫平整的深色中山装。他看着镜中的自己,目光沉静,褪去了最后一丝学生的青涩,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符合他新身份的沉稳与干练。
上午九点整,他准时出现在汉东省委组织部大楼前。深吸一口气,他迈着稳健的步伐走了进去。
向前台工作人员出示了调函和介绍信后,他被引到了一间办公室。接待他的是干部二处的副处长,一位四十多岁、表情严肃的男同志。
“祁同伟同志,欢迎你来汉东工作。”副处长例行公事地与他握手,语气平淡,“你的档案和关系我们已经接转了。根据省委安排,你挂任京州市人民政府副市长,任期两年。主要负责协助市长处理科教文卫、民政等方面的工作。”
科教文卫,民政……果然是相对“务虚”和“清水”的分工。这既符合挂职干部的一般规律,恐怕也蕴含着某种微妙的平衡——既给了他一定的平台,又避免他过早触及核心的经济、城建等敏感领域。
“坚决服从组织安排。”祁同伟平静地回答。
“嗯。”副处长点点头,拿出一份文件让他签署,然后说:“京州市委组织部的同志已经在楼下等了,他们会送你去市政府报到,并安排后续事宜。”
流程走得很快,没有任何多余的寒暄。祁同伟知道,自己在这里只是一个需要履行手续的“物品”,真正的考验,在京州市政府。
楼下,一辆黑色的桑塔纳轿车等着他。京州市委组织部的一位科长热情地与他握手,为他拉开车门。
车子驶向京州市政府大楼。望着窗外熟悉的街景越来越近,祁同伟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
市政府大楼比省委组织部大楼显得更气派一些,但也带着一种衙门特有的威严。在组织部科长的引导下,祁同伟穿过大厅,乘坐电梯,来到位于高层的市长办公室区域。
首先需要拜会的,自然是主持工作的市长赵立春。
在秘书通报后,祁同伟被引进了市长办公室。这是一间非常宽敞、装修考究的办公室,红木办公桌硕大厚重,背后是一面巨大的国旗,靠墙的书柜里摆满了精装书籍,彰显着主人的地位与权威。
赵立春并没有坐在办公桌后,而是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门口,似乎在俯瞰市容。听到脚步声,他才缓缓转过身。
祁同伟第一次近距离看到这位前世记忆中权倾一时的人物。赵立春大约五十岁上下,身材保持得很好,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穿着剪裁合体的西装,打着领带。他的脸庞棱角分明,眼神锐利而充满自信,甚至带着一种不怒自威的压迫感。他的每一个动作,似乎都经过精心设计,充满了掌控一切的力度。
“赵市长,您好!我是祁同伟,前来报到。”祁同伟上前一步,微微躬身,语气恭敬而不卑怯。
赵立春的目光如同探照灯一般,在祁同伟身上扫视了几个来回,脸上才露出一丝公式化的笑容,伸出手:“哦,同伟同志啊,欢迎欢迎!早就听说tzy给我们派来了一位年轻的干将,今日一见,果然是一表人才,年轻有为啊!”
他的手很有力,握手的时间把握得恰到好处,既显得热情,又不失分寸。
“赵市长过奖了。我是来学习锻炼的,以后还请市长多多批评指教。”祁同伟谦逊地回答。
“诶,不要谦虚嘛。tzy出来的同志,眼界宽,思路活,肯定能给我们京州带来新气象。”赵立春示意祁同伟在沙发上坐下,自己则坐在主位,秘书悄无声息地端上茶水。
“你的分工,省委组织部和市委应该已经跟你谈过了吧?科教文卫,联系民政、残联,都是非常重要的工作,关系到民生福祉和社会和谐。”赵立春开始了他的“训示”,语气从容不迫,带着一种上位者的自信,“京州正处于快速发展期,百业待兴,各方面工作压力都很大。希望你尽快熟悉情况,进入角色,大胆工作。有什么困难,可以直接向我汇报。”
他的话听起来很全面,很支持,但祁同伟能感觉到,那种热情是流于表面的,是一种程式化的欢迎。对于他这位空降的、年轻的挂职干部,赵立春似乎并未真正放在心上,或许只将其视为上面安排下来“镀金”的某种象征。
“谢谢市长信任!我一定在市委市政府的领导下,全力以赴,做好分内工作。”祁同伟再次表态。
“好,有这个态度就好。”赵立春点点头,似乎对祁同伟的恭顺态度表示满意。他抬手看了看表,这个细微的动作暗示着会面该结束了。
又简单地问了问祁同伟住宿安排等生活问题(并表示有困难找办公厅解决)后,赵立春便端起了茶杯。
祁同伟识趣地起身告辞:“市长您忙,我就不多打扰了。”
“好,让办公厅的王主任带你去见见其他班子成员,熟悉一下环境。”赵立春站起身,再次与祁同伟握了握手,算是结束了这次短暂的会面。
走出市长办公室,祁同伟在办公厅主任的引导下,开始逐一拜访其他的市委常委和副市长。
大多数的会见都是程式化的、礼貌而疏远的。大家对于这位突然空降的、年轻得过分的挂职副市长,普遍抱着一种观望和好奇的态度。热情有余,亲近不足。毕竟,谁也不知道他的底细,也不知道他背后究竟站着谁,在局势未明之前,保持距离是最稳妥的选择。
直到,他敲开了副市长陈岩石办公室的门。
与赵立春办公室的奢华气派不同,陈岩石的办公室显得简朴甚至有些陈旧。文件堆得有些杂乱,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烟味。
陈岩石正戴着老花镜,埋头看一份文件,眉头紧锁。听到动静,他抬起头。他的样子比祁同伟记忆中苍老了一些,皱纹更深了,但那双眼睛依旧锐利、清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正直和固执。
“陈市长,您好。我是新来报到的祁同伟。”祁同伟恭敬地问好,心情有些复杂。眼前这个人,曾是他深深敬重却又因其家庭原因而最终未能成为亲人的长辈。
陈岩石看到祁同伟,明显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极为复杂的神色。惊讶、疑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他当然认得祁同伟,知道自己女儿曾和这个年轻人有过一段感情,更知道这个年轻人如今已是燕京大学的高材生、团中央的干部。
他放下文件,摘掉老花镜,站起身,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热情地握手,只是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语气平淡甚至有些生硬:“坐吧。组织部通知我了。祁副市长年轻有为,从中央下来,给我们京州增光添彩了。”
这话听起来像是夸奖,但配合他平淡的语气和表情,总让人觉得有些别扭。
祁同伟依言坐下:“陈市长言重了,我是来学习的。以后在工作上,还要请您多指点。”
“指点谈不上。各管一摊,把自己的工作干好就行。”陈岩石的语气依旧很硬,他重新戴上眼镜,目光重新投向文件,似乎不太想多谈,“我这边还有点急事要处理。祁副市长要是没别的事,就让王主任带你继续熟悉情况吧。”
这几乎是直接下逐客令了。态度之冷淡,与其他班子成员形成鲜明对比。
祁同伟心中了然。陈岩石的冷淡,或许有部分原因是因为过去的事情,但更可能,是他对自己这种“空降兵”、“镀金干部”本能的不信任甚至排斥。在这位讲究实干、厌恶特权的老革命看来,自己恐怕就是某种意义上的“关系户”。
“好的,不打扰陈市长工作了。”祁同伟面色平静地站起身,微微鞠躬,退出了办公室。
办公厅王主任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低声解释了一句:“陈市长就这个脾气,性子直,工作狂,祁市长您别介意。”
“不会,陈市长是前辈,是我学习的榜样。”祁同伟淡然回应。
所有的会见在上午全部完成。办公厅在机关食堂安排了简单的工作餐,几位秘书长陪同。餐桌上气氛轻松了一些,但依旧围绕着不痛不痒的话题。
下午,祁同伟被暂时安排了一间办公室,位于副市长办公楼层的一个角落,相对安静。办公厅送来了大量的文件、简报、年度工作报告、各部门情况介绍,堆满了他的办公桌。
他知道,这就是他未来两年的战场了。
他没有急于翻阅那些文件,而是首先走到窗边,眺望着京州市的景象。
高楼与平房并存,新路与旧巷交织,充满希望,也充满问题。
赵立春的强势与深不可测,陈岩石的刚直与排斥,其他班子成员的观望与疏离……这就是他面临的初始局面。
开局,算不上顺利,甚至有些艰难。
但他的嘴角,却缓缓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困难,本就在意料之中。而这复杂的棋局,也正因为其复杂,才更有意思。
他回到办公桌前,坐下,拿起一份《京州市政府工作报告》,沉下心来,开始了他的阅读。
他的京州之旅,正式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