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缓缓停靠在京州站站台,熟悉的乡音和略带潮湿的空气瞬间将祁同伟包裹。他拎着简单的行李,随着人流走出出站口,望着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省会城市,心中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前世今生,无数记忆碎片交织在一起,最终都化为眼底一片沉静的决心。
他没有立刻去省委组织部报到,也没有联系任何可能前来接站的人。距离规定的报到时间还有三天,他需要利用这段时间,先安静地触摸一下这座城市的脉搏,更重要的是,去见一位至关重要的人。
拦下一辆黄色的“面的”,祁同伟报出了那个熟悉的地址:“师傅,汉东大学。”
车子穿梭在九十年代初的京州街道上。城市的面貌与他离开时相比变化不大,但细看之下,又能发现一些新的痕迹:更多的工地围挡,一些新兴的广告牌,街上行人的衣着似乎也鲜亮了些许。一种沉闷中孕育着躁动的气息,弥漫在空气里。
汉东大学校园依旧宁静而富有书卷气。祁同伟轻车熟路地来到教职工宿舍区,站在了一扇熟悉的门前。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因旅途而略显褶皱的衬衫,轻轻敲响了门。
“谁呀?”里面传来一个温和而略显苍老的声音。
“陈教授,是我,祁同伟。”
门很快被打开,陈岩石教授戴着老花镜,手里还拿着一支笔,显然刚才正在伏案工作。当他看清门外站着的祁同伟时,脸上瞬间绽放出惊喜的笑容。
“同伟?!哎呀!真是你啊!快进来快进来!”陈教授连忙侧身让祁同伟进屋,一边上下打量着他,“你这孩子,回来怎么也不提前打个电话?我好让你师母多准备几个菜!”
“就是想给您个惊喜。”祁同伟笑着走进屋,将带来的两盒燕京特产点心放在桌上,“一点心意,教授。”
“人来就好,还带什么东西!快坐,坐!”陈教授热情地招呼着,忙着去倒茶。
祁同伟打量着这间熟悉的书房,依旧堆满了书籍和稿件,空气中弥漫着墨香和旧书的气息,一切都仿佛没有改变,让他感到一阵心安。
“教授,您身体还好吧?师母呢?”祁同伟关切地问。
“好,都好!你师母去老年大学上课去了,现在比我还忙。”陈教授笑着将茶杯递给祁同伟,自己也在对面坐下,目光欣慰地打量着眼前的学生,“嗯,变了,变得更沉稳了,更有气度了。在燕京这几年,进步飞快啊!老李没少给我打电话夸你,说你给他长了大脸了!还感谢我给他推荐了个这么好的学生呢!”
祁同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都是老师们栽培得好。没有您当年的举荐,我也不可能有去燕大学习的机会。”
“机会是给有准备的人的,主要还是你自己争气。”陈教授摆摆手,语气真诚,“听说你在团中央也干得风生水起?那个青年创业孵化器,概念很新啊!”
师徒二人聊了一会儿别后情形,祁同伟简要说了说学习和工作的情况,当然,涉及核心机密和敏感话题的都一语带过。
茶过三巡,祁同伟渐渐将话题引向了正轨。他神色变得略微严肃,身体微微前倾,问道:“教授,我这次回来,可能要在家乡待上一段时间了。对京州和汉东的情况,离开几年,有些陌生了。您一直在省内,消息灵通,能不能跟我聊聊,现在省里和市里,大体是个什么局面?有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动向?”
陈教授闻言,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些,他推了推老花镜,沉吟了片刻。他知道,祁同伟问这个,绝不是随口闲聊。这个学生,此次回来,恐怕肩负着不一般的使命。
他喝了口茶,缓缓开口,声音压低了一些:“同伟啊,你既然问起,我就跟你说说我知道的一些情况。未必全面,你做个参考。”
“现在的京州,乃至汉东,局面……有些微妙。”陈教授开门见山,“市委的刘书记,年纪到了,再过几个月就到点退休了。听说身体也不太好,这半年多一直称病休息,很少公开露面。市里的工作,现在基本上都是市长赵立春同志在主持。”
“赵立春市长……”祁同伟默默记下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在他前世的记忆里,可是有着极其沉重的分量。
“赵市长……能力是有的,魄力也很足,这几年抓经济、搞建设,力度很大。”陈教授的语气有些斟酌,似乎在选择用词,“市容市貌变化不小,几个大项目也起来了。但是……怎么说呢,风格比较强硬,有时候……不太讲究程序和规矩。下面的人,对他褒贬不一。”
祁同伟认真听着,捕捉着陈教授话语中每一个细微的信息。
陈教授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又说了一句:“哦,对了。还有一个人,你也认识。陈阳的父亲,陈岩石之前的市公安局局长,去年刚提拔上来的,现在分管政法、信访维稳这一块。 老陈这个人,你是知道的,脾气倔,认死理,眼睛里揉不得沙子,有时候为了老百姓的事,敢跟上面对着干。他那个‘老石头’的外号,可不是白叫的。”
陈岩石!当副市长了!祁同伟心中又是一动。前世这位刚正不阿的老人,最终的结局令人唏嘘。
“省里呢?大体还是老样子?”祁同伟继续问。
“省里?”陈教授摇了摇头,“老样子?算是吧,但也暗流涌动。刘书记一退,省里关于接班人的问题,各种猜测很多。赵市长……野心不小,活动得也很积极。总之,水比较深啊。”
介绍完情况,陈教授看向祁同伟,关切地问:“你在电话里说你要回来挂职,定下来去哪里了吗?是去哪个省直机关,还是下到地市?”
祁同伟放下茶杯,迎接着陈教授的目光,平静地回答:“定了。京州市副市长,挂职两年。”
“什么?!”陈教授脸上的惊讶之色几乎无法掩饰,他甚至下意识地扶了扶眼镜,身体往前探了探,怀疑自己听错了,“京州市副市长?!同伟,你……你这才提拔实职副处没多久吧?这……这下挂提级使用是常有的,但你这……直接副处长挂副市长?这……你这是遇到贵人了啊???!”
陈教授的震惊完全在祁同伟的意料之中。他自己当初接到通知时,何尝不是同样的反应。
祁同伟面色沉静,并没有因为老师的震惊而流露出任何得意,反而更加郑重地说道:“组织上的决定,我也很意外。具体原因,我也不清楚。但能感觉出来,这既是破格重用,也意味着巨大的责任和压力。京州的情况这么复杂,我又是初来乍到,说实话,教授,我心里是有些忐忑的。”
他这番话,半是真话,半是谦辞。忐忑确有,但更多的是跃跃欲试的挑战欲和沉甸甸的责任感。
陈教授盯着祁同伟看了好几秒,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些什么。最终,他缓缓靠回椅背,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眼神变得复杂起来,有惊讶,有欣慰,但更多的,是一丝深深的担忧。
“副市长……副市长……”他喃喃自语,随即神色极其严肃地看着祁同伟,“同伟,如果真是这样,那你这次回来,可绝不是简单的挂职锻炼那么简单了。你这几乎是直接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啊!”
“赵立春主持工作,作风强势。陈岩石性子刚直,分管政法。你这突然空降一个年轻的挂职副市长……你这分工恐怕……”陈教授没有把话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在市长和资深副市长之间,祁同伟这个新来的、年轻的挂职干部,处境会非常微妙甚至艰难。
“我明白,教授。”祁同伟目光坚定,“无论分工如何,我都会摆正位置,虚心学习,踏实做事。以做好本职工作为首要目标,不越位,不缺位,更不参与无谓的纷争。”
“嗯!”陈教授赞许地点点头,“你这个心态是对的!记住,少说话,多观察,多做调研。你是挂职干部,身份超脱,这既是劣势,也是优势。利用好这两年时间,真正为京州的老百姓做几件实事,这才是根本。”
“谢谢教授指点,我记住了。”祁同伟诚恳地接受。
师母回来后,留着祁同伟在家吃了一顿简单的家常便饭。饭桌上,氛围轻松了许多,聊的都是生活琐事和学术问题,不再谈论复杂的政局。
离开陈教授家时,已是傍晚。夕阳给汉东大学的古老建筑镀上了一层金色。
陈教授坚持把祁同伟送到楼下,握着他的手,语重心长地最后叮嘱道:“同伟,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记住四个字:谨言慎行,不忘初心。遇到难处,随时可以来找我。我这把老骨头,在汉东这么多年,多少还能帮你分析分析情况。”
“谢谢教授!我会常来看您和师母的!”祁同伟心中暖流涌动,郑重地道别。
走在华灯初上的校园里,祁同伟的心情比来时更加沉重,但也更加清晰。
京州的局面,果然错综复杂。赵立春的强势,陈岩石的刚直,老书记的病退,省里的暗流……这一切,都预示着他这场挂职之旅绝不会轻松。
但他眼中没有丝毫退缩,反而燃起更加坚定的火焰。
这是一盘复杂的棋局,而他,已经作为一颗重要的棋子,落入了棋盘。
游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