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同伟的副市长生涯，就在这一摞摞冰冷的文件和一扇扇或热情或疏远的门后，悄然开始了。没有锣鼓喧天的欢迎，没有前呼后拥的阵仗，只有一张办公桌，一堆待阅的文件，和一个需要他自己去摸索、去融入、去证明的复杂环境。
最初的几天，他几乎足不出户，就泡在那间略显空旷的办公室里，如同一个备考的学生，疯狂地吞噬着那些枯燥的文字和数据。从政府工作报告、五年规划，到各部门的年度总结、专项汇报，再到厚厚的统计年鉴和政策汇编……他试图以最快的速度，在京州的宏观蓝图和微观现实中，建立起一个清晰的认知框架。
他很快发现，赵立春主导下的京州政府，效率极高，但也带着明显的“首长工程”色彩。报告中最亮眼的，无外乎那几个投资巨大的开发区、地标性的城市广场、拓宽的主干道以及屡创新高的招商引资数据。一切都在彰显着一种追赶式的、注重显性政绩的发展模式。
而他所分管的科教文卫领域，在报告中往往处于“协调发展”、“稳步推进”的章节，篇幅远不如经济和城建。具体到下面的汇报材料，则大多充斥着“领导重视”、“成效显着”、“再上新台阶”之类的套话，实际问题和对策则语焉不详。
祁同伟揉了揉眉心，合上一份市教育局关于“优化资源配置”的报告，里面通篇都在说增加了多少投入，扩建了多少校舍，但对于日益突出的城乡教育差距、师资流失、素质教育困境等核心问题，却避重就轻。
他知道，只看文件是看不出真问题的。他必须走下去，看到真实的情况。
他没有通知办公厅安排调研行程，而是自己拿着市政府的工作通讯录，开始一个一个地给自己分管的局办一把手打电话。
“喂，是卫生局张局长吗？我是祁同伟啊，新来的，分管卫生的副市长。对，刚报到。想这两天去局里和您还有同志们见个面，听听情况，不知道您什么时候方便？”
他的语气很客气，完全不像个领导，倒像个新来的同事。电话那头的局长们显然都有些意外，通常都是办公厅下发通知，副市长驾临视察，哪有副市长亲自打电话预约的？但也都很快反应过来，忙不迭地表示随时欢迎，并试探着问是否需要安排下去调研的点。
“这次就先在局里座谈吧，全面了解一下情况。下去调研的事，咱们后面再议。”祁同伟婉拒了对方“精心”准备示范点的提议。他要看的是全面的、真实的面貌，而不是包装过的盆景。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祁同伟的身影出现在市教育局、卫生局、文化局、科技局、民政局……的会议室里。他没有搞任何排场，只带着一个笔记本，和一个负责记录的秘书（办公厅指派给他的）。
每次座谈，他都坚持一个原则：少说多听。 开场白极其简短，就是表明来意，熟悉情况。然后就让各个局长、处长们畅所欲言，谈成绩可以，但更要谈问题、谈困难、谈建议。
起初，这些官场老油条们还有些拘谨，习惯性地念稿子，报喜不报忧。但祁同伟总会温和而坚定地打断他们：“稿子我会后仔细看，咱们今天就脱稿聊，想到哪说到哪，就说实实在在的情况，有什么困难都可以提。”
他会抓住汇报中一些模糊的表述追问细节，会关心一些数据背后的实际效果，甚至会问起一些基层发生的、可能都被局领导忽略了的具体案例。
他的态度诚恳，问题专业，而且明显是做足了功课的，对一些政策的理解甚至比某些处长还深入。渐渐地，与会者们发现，这位年轻的副市长不是来走过场、捞政绩的，他是真想了解点真东西。
于是，一些真心话、一些积压已久的难题、一些不敢跟强势市长赵立春提的意见（因为赵市长只关心能立刻拉动gdp的项目），开始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被说了出来。
祁同伟认真地听，飞快地记，偶尔插话追问，但从不当场表态，更不轻易批评。他只是不断地重复：“这个问题我记下了”，“这个情况很重要”，“我们再研究”。
几天跑下来，他的笔记本上密密麻麻记满了各种问题：
教育：农村教师待遇低、流失严重；城市中小学“大班额”；职业教育与企业需求脱节…
卫生：基层卫生院设备简陋、人才匮乏；医保基金运行压力巨大；医患矛盾时有发生…
文化：公共文化设施不足且分布不均；专业院团生存困难；文化遗产保护经费短缺…
科技：科研与应用“两张皮”业创新能力弱；高层次人才引进难…
民政：低保认定标准僵化；养老服务体系薄弱；社区工作者待遇低、任务重…
每一个问题背后，都是复杂的利益纠葛和沉重的财政压力。祁同伟越调研，心情越沉重。他分管的这些领域，都是难出“显绩”的民生领域，却是社会和谐的基石，关系到千家万户的切身幸福。
他知道，依靠常规的财政拨款和按部就班的工作，很难从根本上扭转局面。必须创新思路，找到新的突破口。
就在他苦苦思索时，一次普通的市长办公会，让他第一次亲身感受到了京州官场的微妙氛围。
那是他第一次参加办公会。会议室气氛庄重肃穆。赵立春坐在主位，气场强大。各位副市长依次排开，表情各异。祁同伟作为挂职副市长列席会议，坐在靠后的位置。
议题进行到一半，讨论一个关于开发区土地征用的补偿问题。分管城建的副市长介绍完情况后，赵立春大手一挥，定了调子：“发展是硬道理！要算大账，不要斤斤计较！补偿标准就按之前定的执行，要确保项目尽快落地！谁拖了后腿，我就找谁问责！”
会场一片寂静，显然没人敢质疑市长的决定。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却坚定的声音响了起来，显得格外突兀：“赵市长，我有点不同意见。”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发言者身上——副市长陈岩石。
只见陈岩石面色严肃，手里拿着一份材料：“我了解过这个项目，给出的补偿标准低于省里规定的下限，而且征地程序也存在瑕疵。已经有群众到市里和省里上访了。我们不能为了速度，就忽视群众的合法权益，更不能违反政策规定。我建议，这个事应该暂缓，重新评估补偿方案，完善手续后再推进。”
赵立春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会议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谁都知道，那个开发区项目是赵立春力主推动的“一号工程”。
“陈岩石同志！”赵立春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明显的不悦，“你要顾全大局！现在全市上下都在抢抓机遇，加快发展！几个钉子户一闹，就要推翻既定方案？耽误了工期，影响了投资环境，这个责任谁来负？群众工作要做，但也不能被少数人牵着鼻子走！”
“这不是少数人的问题，是原则问题！”陈岩石毫不退让，语气强硬，“党的政策就是最大的大局！侵犯群众利益，违反政策规定，就算项目建起来了，也是不稳定因素！这个责任，难道就不需要考虑吗？”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针锋相对，火药味渐浓。其他副市长都眼观鼻，鼻观心，要么低头喝茶，要么在本子上写写画画，没人插话，更没人站队。
祁同伟坐在后排，静静地看着这场交锋。他看到了赵立春的强势与不容置疑，也看到了陈岩石的固执与坚守原则。他更看到了其他副市长的明哲保身。
最终，赵立春凭借其主持工作的权威，强行推动表决，以多数赞成（很多人弃权或勉强举手）压下了陈岩石的意见，维持原方案。
陈岩石脸色铁青，合上笔记本，不再说话。
会议结束后，众人沉默地走出会议室。祁同伟注意到，没有人主动去和陈岩石同行或交谈，大家都刻意与他保持着距离。
祁同伟犹豫了一下，还是加快脚步，赶上了独自走在前面的陈岩石。
“陈市长。”祁同伟叫了一声。
陈岩石停下脚步，回过头，看到是祁同伟，眼神依旧冷淡，甚至还带着一丝刚才争论未消的怒气：“祁副市长，有事？”
“关于刚才会上提到的失地农民社保衔接的问题，我有些不太明白的地方，想向您请教一下。”祁同伟找了一个工作上的借口，态度谦逊。他并非要站队，而是觉得陈岩石在会上提到的某些问题，确实值得关注。
陈岩石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祁同伟会来找他讨论这个，脸上的怒气稍缓，但语气还是硬邦邦的：“那个问题很复杂，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的。你刚来，先把基本情况摸清楚再说吧。”
说完，他转身就走了，依旧没给祁同伟什么好脸色。
祁同伟站在原地，看着陈岩石倔强而略显孤独的背影，心中若有所思。这位老同志，处境似乎并不太好。
这次办公会，像一堂生动的“政治课”，让祁同伟直观地感受到了京州官场的水温。赵立春的绝对权威，陈岩石的孤独抗争，其他人的沉默观望……这一切都告诉他，在这里做事，必须格外谨慎。
但他并没有因此畏缩。几天扎实的调研已经让他摸到了一些脉络，他决定选择其中一个相对容易切入、又能切实改善民生的问题，作为自己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
他选择了社区养老服务站建设。
这个问题，涉及民政、财政、规划、街道等多个部门，但投资相对不大，矛盾不那么尖锐，却又实实在在关系到大量老年人的生活质量，容易获得社会支持。
他没有贸然提交政府工作报告，而是先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熬了两个通宵，写出了一份数据详实、问题精准、方案可行的《关于在京州市城区试点建设社区养老服务站的可行性分析与实施方案》。
报告中，他巧妙引用了国家关于发展养老服务的政策精神，详细分析了京州老龄化趋势和现有养老服务的缺口，并提出了“政府主导、社会参与、社区运营”的具体模式，甚至对试点选址、资金测算、运营管理都提出了详细建议。
报告完成后，他没有直接交给赵立春，而是先找到了市政府秘书长，也是市政府党组成员之一，态度谦逊地请他“指正”。
秘书长看完报告，十分惊讶。报告质量之高，远超他的预期，完全不像一个刚来几天、分管“清水衙门”的挂职干部能写出来的。思路清晰，论证扎实，方案可行，几乎可以直接上会讨论。
他仔细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年轻人，眼神中多了几分重视：“同伟同志，这份报告花了很大心思啊！做得很好！我觉得很有价值，可以上会研究。”
“谢谢秘书长肯定！我只是做了一些初步思考，还有很多不成熟的地方，需要您和各位领导把关。”祁同伟依旧谦虚。
在秘书长的安排下，这份报告被作为专项议题，提交到了下一次的市长办公会上。
会议上，当祁同伟汇报完他的方案后，会场出现了一阵短暂的沉默。显然，大家都没想到，这个看似来“镀金”的年轻人，不声不响地就拿出这么个实在的东西。
赵立春翻看着报告，脸上看不出喜怒，半晌才开口：“同伟同志刚来不久，就能深入调研，发现问题，并提出这么具体的方案，积极性是值得肯定的。”
他先扬后抑，话锋一转：“不过，养老问题是个长期问题，需要循序渐进。市里目前的财政重点，还是要保发展、保重点工程。你这个方案嘛，想法是好的，但全面铺开恐怕条件还不成熟。我看，可以先选一两个点，搞个试点看看效果再说。”
这话听起来没问题，但实质是限制了项目的规模和投入，将其圈定在一个很小的范围内，成败影响都不大。
祁同伟正想发言争取，没想到，又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是陈岩石。
他拿起报告看了看，又放下，声音不大却很有力：“我觉得祁副市长这个方案做得不错，问题抓得准，方案也实在。社区养老确实是迫在眉睫的民生问题。既然试点，就不要太小家子气，可以多选几个有代表性的街道，市财政该支持的要支持，真正做出个样子来看看。如果效果好，老百姓欢迎，明年预算再考虑扩大。”
他竟然站出来支持祁同伟，而且还要求加大投入！这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赵立春瞥了陈岩石一眼，眼神深处闪过一丝不悦，但陈岩石的话在情在理，他不好直接反驳。
其他几位副市长见状，也开始有人附和，表示赞同试点，并可以给予适当支持。他们未必多支持祁同伟，但或许乐于看到有新人能提出些新东西，也或许是想微妙地平衡一下赵立春的绝对权威。
最终，赵立春拍板：原则同意试点，选择五个街道进行，市财政给予一定补贴，具体方案由祁同伟牵头，会同民政、财政等部门细化落实。
散会后，祁同伟心情复杂。方案通过了，但过程却比他想象的更微妙。陈岩石意外的支持，尤其让他琢磨不透。
他快步追上正要离开的陈岩石：“陈市长，谢谢您刚才的支持。”
陈岩石停下脚步，看着他，语气依旧平淡：“我不是支持你，我是支持这件事。这件事对老百姓有好处，就该做。你既然想做事，就拿出个样子来，把试点真正搞好，别搞花架子。”
说完，他又转身走了。
祁同伟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不管怎样，他的第一把火，总算点起来了。
虽然只是小小的火苗，但毕竟，是一个开始。
他知道，无数双眼睛正盯着他，看他这第一炮到底能不能打响。
而他，已经没有退路，必须全力以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