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内,烛火通明,落针可闻。
方才那足以撕裂空间的陆地神仙对峙虽已消弭,但空气中仍弥漫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凝重。
那并非气势压迫,而是两位绝代人物目光交汇时,无形中搅动的某种更深层次的“势”与“运”。
杜文渊瘫坐在椅子上,冷汗涔涔,只觉自己如同狂风巨浪中的一叶扁舟,随时可能被这厅内无声的暗流彻底吞噬。
他死死低着头,不敢再看苏清南,更不敢看那位突然出现的北秦长公主嬴月,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尽快离开这个鬼地方!
秦无敌身姿挺拔如枪,手握腰间刀柄,目光在嬴月、青铜面具人、以及主位上的苏清南之间来回梭巡,保持着最高度的警剔。
他知道,接下来的对话,可能比刚才的力量碰撞更加凶险。
杨用及已恢复温润儒雅,但那双深邃眼眸中沉淀的智慧之光,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明亮,静静观察着嬴月,仿佛要通过她清冷的外表,看穿她背后北秦帝国的真正意图。
苏清南与嬴月隔空相望。
一个是月白锦袍,玄色大氅,气度渊渟岳峙,平静中蕴藏着改天换地的意志。
一个是玄色劲装,狐裘披风,清冷英气逼人,矜贵下暗藏着搅动风云的锋芒。
他们就象夜空中最亮的两颗星辰,各自散发着不容忽视的光芒,却又奇异地保持着某种平衡与吸引。
“长公主殿下远道而来,风雪兼程,想必不止是为了看本王这里的热闹。”
苏清南率先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洞悉世情的淡然。
嬴月唇角微扬,那笑意清浅却极有分量:“王爷明鉴。幽州光复,三箭定乾坤,如此盛事,震动北境。嬴月身为北秦公主,对近邻如此翻天复地的变化,岂能视而不见?自然要来亲眼看一看,这执棋落子,搅动天下风云的……究竟是何等人物。”
她话语平淡,却字字机锋。
苏清南不置可否,拿起酒壶,亲自斟满两杯酒,一杯推向嬴月空着的席位方向,一杯自己端起:“看过了,殿下以为如何?”
嬴月并未落座,只是缓步上前,伸出纤长白淅的手指,轻轻拈起那杯酒。
指尖与温润的玉杯接触,在灯火下泛着莹润的光泽。
“棋力精深,落子果断,气魄惊人。”
她将酒杯凑近鼻端,轻嗅酒香,却不饮,凤眸抬起,直视苏清南,“尤擅以势压人,借力打力。收复幽州,看似雷霆一击,实则步步为营。先借赵氏一门血案聚大义名分,再以剑圣头颅震慑江湖,以白发老兵凝聚军魂民心,最后三箭定城,示无敌之威于天下。一环扣一环,不仅收复一城,更在天下人心之中,种下了‘北凉王不可敌,北伐乃天命所归’的种子。此等手段,已非寻常名将或枭雄所能为。”
她娓娓道来,竟将苏清南自大雪原寺以来的种种举措,剖析得八九不离十,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点评意味。
仿佛她不是置身局中的一方,而是超然物外的观棋者,甚至……是另一张棋盘上的弈手。
厅内众人闻言,心中无不凛然。这位北秦长公主的眼光,毒辣至极!
苏清南面色不变,饮尽杯中酒,淡淡道:“殿下过誉。本王所为,不过是为北境枉死的同胞讨个公道,为沦陷八十年的故土尽一份心力。顺势而为罢了。”
“顺势?”
嬴月轻笑一声,那笑声如冰泉击石,清越却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好一个顺势而为。王爷顺势而为,便将十万北凉军从天下人眼中的‘边军残部’,变成了‘北伐王师’;顺势而为,便让大干朝廷从‘君父’,变成了左右为难、进退失据的尴尬角色;顺势而为,便让我大秦与北蛮,都不得不重新审视这北境之地的格局。王爷这‘势’,借得真是恰到好处,妙到毫巅。”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脸色惨白的杜文渊,语气转冷:“只是不知,王爷借完了‘势’,下一步,是继续‘顺势’北上,剑指十四州,还是……要转过头来,看看这‘势’背后,是否还有黄雀在后?”
此言一出,杀机隐现!她点明了苏清南北伐可能引发的连锁反应,更暗示了北秦乃至其他势力不会坐视北凉坐大。
杜文渊如坐针毯,他听出来了,这北秦长公主,根本没把他这个大干钦差放在眼里,她的眼中,只有苏清南,只有这北境乃至天下的棋局!
秦无敌眼神一厉,手按刀柄。
杨用及却微微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苏清南放下酒杯,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有节奏的轻响。
他迎着嬴月带着审视与试探的目光,忽然笑了,笑容里带着一丝玩味:“殿下似乎很关心本王的下一步。莫非,北秦也想在这北境的棋盘上,落下一子?”
他反将一军,直接点破嬴月此行的潜在意图。
嬴月丝毫不避,坦然道:“天下如棋,众生皆子。北境烽烟起,我大秦若只作壁上观,岂非愚钝?王爷是难得的弈手,嬴月自然要来与王爷手谈一局,看看这棋,究竟该怎么下,才最是有趣,也最是……有利。”
“有趣?有利?”
苏清南咀嚼着这两个词,眼中光芒闪动,“不知在殿下看来,何为有趣?何为有利?”
“有趣者,”嬴月指尖轻旋酒杯,酒液在杯中漾开细密的涟漪,“自然是看这天下棋局,因王爷一子而风起云涌,群雄逐鹿,各显神通。看那些自以为是的棋手,如何措手不及,仓皇应变。”
她语气平淡,却透着一股俯瞰众生的漠然与兴味。
“有利者,”她凤眸微抬,目光似能穿透屋顶,望向北方更深远之处,“便是北境之地,不能再由北蛮一家独大,也不能……由一家独强。平衡打破之后,需有新的平衡。而这新平衡中,谁占据主动,谁分得更多,便要看各家的棋力与筹码了。”
她的话,赤裸裸地揭示了北秦的战略意图:乐见北蛮被削弱,但绝不允许大干一家独大,收复全部十四州,成为新的霸主。
北秦要的,是北境持续动荡,力量分散,好从中渔利,甚至……亲自下场,攫取利益。
杨用及眼中露出赞赏之色,这位北秦长公主,年纪轻轻,眼界与野心却如此宏大清淅,直指内核利益,毫不掩饰。
她是一位真正的战略家,而非寻常女子。
苏清南听罢,非但没有动怒,反而抚掌轻赞:“殿下快人快语,深得我心。天下熙攘,皆为利往。殿下能直言利害,倒是比许多满口仁义道德、实则包藏祸心之辈,可爱得多。”
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如剑:“不过,殿下想让本王停下,或者与北秦共分这北境之利,却不知……殿下手中,有何等筹码,能与本王对弈?又有何等把握,能确保这新平衡,如殿下所愿?”
这就是摊牌了。你北秦想下场分蛋糕,可以,拿出你的实力和价码来!
嬴月似乎早有所料,她放下一直把玩的酒杯,从怀中取出一卷非帛非纸、材质特殊的卷轴,轻轻放在两人之间的桌面上。
“第一份筹码,”她声音清越,“北蛮王庭内部,太子与三王子争位已趋白热化。支持兀木尔的部族势力正遭清洗,王庭萨满内部意见分裂。燕山关守将,是三王子母族之人,但其副手,已被太子暗中收买。云州守将贪财好色,朔州守将则与王庭某位实权萨满有旧怨……这些情报,够不够让王爷的北伐之路,少些阻碍,快上几分?”
她每说一句,秦无敌、杨用及,乃至苏清南眼中都闪过一道精光。
这些皆是北蛮最内核的机密!
北凉“文华阁”虽然也有所渗透,但绝无如此详尽,直指关键人物弱点和内部矛盾的情报!
这份筹码,价值连城!
“第二份筹码,”嬴月继续道,语气依旧平静,“大干朝廷内部,主剿派正密谋串联,欲说动陛下,密令镇北侯宇文拓、西凉马腾,在北伐关键时刻,断你粮道,或袭扰侧翼。主和派中,亦有人暗中与北蛮王庭接触,许以重利,欲行那驱虎吞狼、两败俱伤之计。张阁老与萧定邦的密会内容,以及他们安插在北凉军中的棋子‘周通’近期的异常连络……这些,王爷是否感兴趣?”
杜文渊听到此处,再也忍不住,“噗通”一声从椅子上滑落在地,面无人色,指着嬴月,嘴唇哆嗦:“你……你……”
这些朝廷最高层的密谋,竟然被北秦长公主如数家珍般道出。
这简直是捅破了天!
嬴月看都没看他一眼,仿佛他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第三份筹码,”她的目光第一次带上了些许郑重,看向苏清南,“王爷可知,北蛮为何能占据十四州八十年?除大干自身腐朽外,皆因北蛮王庭背后,一直有‘影月神宫’的支持。而‘影月神宫’的触角,早已不止于北蛮……”
影月神宫!
这个名字一出,杨用及眉头第一次深深皱起,眼中闪过浓烈的忌惮。
连一直如同雕像般的青铜面具人,似乎也微微动了一下。
苏清南眼神微凝。这个神秘势力,他亦有所耳闻,但知之甚少,只知极其隐秘强大,与北蛮王庭关系匪浅。
“本王略有耳闻。”苏清南沉声道。
“‘影月神宫’想要的,从来不止是北境。”
嬴月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丝冷意,“他们信奉所谓的‘暗月降临,涤荡人间’,视王朝兴替、众生生死为祭礼与养分。北蛮,不过是他们摆在明面上的棋子之一。王爷此番北伐,势如破竹,已惊动了神宫内某些真正古老的存在。据嬴月所知,神宫已有暗月使者南下,其目标……恐怕不止是阻挠王爷北伐那么简单。”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而这,或许也是王爷将来,必须面对的敌人之一。北秦,对影月神宫的了解,远胜旁人,亦有应对之法。”
三份筹码!
一份关乎北伐具体战术,直指北蛮要害。
一份关乎背后政治暗箭,化解朝廷掣肘。
一份关乎未来潜在大敌,揭示更深的黑暗。
每一份,都沉重无比,直击要害。
嬴月以此表明,北秦不仅有下场的资格,有下场的意愿,更有与苏清南对弈、乃至未来可能合作的深层基础。
大厅内,一片寂静。
只有烛火噼啪,映照着两张同样年轻、却同样掌握着恐怖力量与智慧的面容。
苏清南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目光深邃,仿佛在权衡,在算计,在穿透眼前的棋局,看向更遥远的未来。
良久,他缓缓抬起头,看向嬴月,眼中再无试探,只有一种棋逢对手的清明与郑重。
“殿下这三份筹码,确实够重。”
苏清南缓缓道,“不过,对弈须有规矩,合作须有条件。殿下想要什么?又愿付出什么?”
嬴月听后,那绝美的容颜露出一丝轻篾,甚至是嚣张。
红唇轻启,声音并不高亢,却如同金玉交击,一字一句,清淅地响彻在落针可闻的大厅之中。
“本宫想要的无非是八个字——君临天下,四海升平!”
“本宫能付出的也无非八个字——山河为界,共擎新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