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月的声音落下,馀韵却如寒冰投入滚油,在每个人心中炸开。
“君临天下,四海升平。”
“山河为界,共擎新天。”
十六个字,字字千钧,野心昭然若揭!
这已非寻常的利益交换,而是赤裸裸的,要重新划分天下格局的盟约邀约。
秦无敌瞳孔骤缩,呼吸微微急促。
他并非不知兵事的莽夫,瞬间便明白了嬴月这十六个字背后的含义——
助北凉入主干京,扫平大干,将来共分南疆、西楚……而北秦要的回报,是燕山、黄河以北的七州之地!
这意味着,若能成事,北凉将取代大干,成为中原正统,疆域甚至可能更胜往昔。
而北秦则将获得北方潦阔的领土与战略纵深,彻底摆脱地理困局,成为不逊于新“大干”的北方霸主!
这提议……太大胆,太诱惑!
就连一向沉稳的杨用及,此刻眼中也闪过一丝波澜。
若能得北秦倾力相助,许多艰难险阻将迎刃而解,王爷问鼎天下的道路将缩短至少十年。
这位北秦长公主,不仅野心勃勃,出手更是精准狠辣,直指人性与权力的最深处。
杜文渊已经彻底瘫软在地,面如死灰,连惊骇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听到了什么?
北秦长公主竟然当着他这个大干钦差的面,与北凉王商讨瓜分大干,乃至天下?!
这已不是僭越,这是谋逆!
不,这是……改天换地的开端!
而他,成了这场惊天密谋的第一见证者,也是……可能的第一祭品。
大厅内,烛火仿佛都因这十六个字而摇曳不定,光影在苏清南和嬴月脸上明暗交错。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苏清南身上。
他会如何回应?
是热血上涌,被这泼天富贵与无上霸业所诱惑,当场应下?
还是冷静权衡,讨价还价?
苏清南沉默着。
他修长的手指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划过,仿佛在描摹无形的疆域版图,又象是在拨动命运的琴弦。
他的目光低垂,落在嬴月放在桌上的那卷特殊材质的卷轴上,又缓缓抬起,越过卷轴,看向嬴月那双清冷锐利、此刻却燃烧着野火般光芒的凤眸。
他没有立刻去看秦无敌那隐含激动的眼神,也没有去看杨用及眼中的深思。
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嬴月。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
大厅内安静得可怕,只有烛火偶尔的噼啪声,以及杜文渊那微不可闻的、绝望的喘息。
然后——
苏清南笑了。
不是畅快的大笑,也不是矜持的浅笑。
而是一种很轻、很淡,却仿佛洞穿了万古云宵,看透了世事人心的……了然之笑。
那笑容里,没有激动,没有贪婪,甚至没有多少意外。
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平静,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玩味。
“呵。”
一声轻笑,打破了死寂。
“殿下好大的手笔。”苏清南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助本王入主干京,共分南疆西楚……以此为筹码,换取燕山黄河以北七州之地。听起来,似乎是一场很公平的交易。”
嬴月凤眸微眯,她能感觉到,苏清南的反应,与她预料的任何一种都不完全相同。
没有狂喜,没有质疑,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
这让她心中那根弦,悄然绷紧了一分。
“王爷以为如何?”她不动声色地问道。
苏清南没有直接回答,反而端起了面前重新斟满的酒杯,凑到鼻端,深深嗅了一下那凛冽的酒香,然后,轻轻摇晃着酒杯,看着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荡漾。
“秦将军。”他忽然开口。
“末将在!”秦无敌精神一振。
“若依殿下所言,北秦倾力助我,你觉得,我军需要多久才能入主干京、灭南疆、分西楚?又需付出多少代价?”
苏清南问道,语气随意得象是在讨论明日天气。
秦无敌略一沉吟,眼中精光闪铄,快速计算道:“若有北秦提供的情报、并牵制北蛮残馀及可能来自西面的干扰,我军攻略燕山、云、朔等关隘的时间可大大缩短。若能再得北秦暗中物资支持,甚至……关键时出兵策应,末将有把握,一年之内,稳定北境七州,三年之内,练出足以横扫中原的三十万铁骑!十年……十年之内,可以问鼎天下!”
他声音激昂,显然被这宏伟蓝图所激励。
作为一名统帅,没有什么比亲手打下万里江山更极致的诱惑。
“十年……”苏清南喃喃重复,摇了摇头,“秦将军还是太保守了。若真按殿下之计,恐怕北境七州未稳,干京的龙椅,就已经有人迫不及待地想要请本王去坐了。”
他这话说得意味深长。
嬴月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
苏清南放下酒杯,目光重新落在嬴月脸上,那眼中的玩味之色更浓了:“殿下,你的棋,下得确实精妙。以七州之地为饵,诱我北凉为你北秦火中取栗,扫清北蛮主力,消耗大乾精锐,更与干京彻底决裂,不死不休。而我北凉,看似得到了问鼎天下的机会,实则……”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实则成了殿下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为你北秦劈开了南下的信道,扫清了最大的障碍。待我北凉拼得两败俱伤,元气大损之时,殿下坐拥北境七州,休养生息,兵强马壮……届时,这天下,究竟姓苏,还是姓嬴,恐怕……就由不得本王了吧?”
此言一出,石破天惊!
秦无敌脸上的激动瞬间凝固,转化为惊怒与后怕!
他猛地看向嬴月,眼中杀机暴涨!
原来如此!好毒的计!好深的谋算!
杨用及眼中露出赞赏之色,微微颔首。
果然最深的算计是人性的贪婪。
他竟然也迷失在雄主问鼎天下,百姓安居乐业的虚幻之中。
忘了这是在与虎谋皮!
嬴月沉默了片刻。
被当面揭穿算计,她脸上并无丝毫尴尬或恼怒。
反而,那清冷的容颜上,缓缓绽开了一抹更加惊艳、却也更加危险的笑容。
那笑容,如同雪原上盛开的罂粟,美丽,致命。
因为,她根本就没想过他们会苏清南会同意。
她的算计,并不是浮于表面。
她算的是北凉的人心,是北凉的军心。
十六个字让她看清了北凉文武内心最想的是什么,底线在哪。
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人有所执。
心有所执,身有所累。
他们之所执,就是他们最大的弱点。
他们之所执,她嬴月算到了。
只剩,苏清南……
“王爷果然目光如炬。”
嬴月的声音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欣赏,“不错,这的确是嬴月最初的考量。与王爷这样的弈手对局,若只想着眼前一城一地的得失,未免太过无趣,也太过……小看了王爷。”
她坦然承认了!
这份气度,这份镇定,让在场所有人心中再次一凛。
“不过,”嬴月话锋一转,凤眸中光芒更盛,“王爷既然能看穿此局,自然也有破局之法。嬴月今日既然敢来,敢说出这十六个字,便不仅仅是递出一份盟约。更是想看看,王爷手中,是否握有能让我北秦甘心放弃‘黄雀在后’之想,真正‘共擎新天’的……更大棋盘。”
她还在算!
算苏清南的野心究竟有多大!
苏清南静静地看着她,看了很久。
久到烛火都仿佛要燃尽。
久到杜文渊觉得自己快要窒息而死。
终于,苏清南再次笑了。
这一次,笑容里少了几分玩味,多了几分棋逢对手的郑重,以及一种……仿佛挣脱了某种无形枷锁的释然与飞扬。
“殿下想看本王的棋盘?”
苏清南缓缓站起身。
随着他起身,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势,开始从他身上升腾而起。
那不是力量的威压,而是一种精神意志上的高度拔升。
仿佛他不再仅仅是坐镇一方的北凉王,而是从一个更高的维度,俯瞰着脚下的城池、山川、国度,以及……芸芸众生。
“芍药。”苏清南唤道。
“奴婢在!”芍药躬身。
“取我房中,那卷寰宇堪舆图来。”苏清南吩咐。
“是。”
芍药更加不屑地瞥了嬴月一眼,快步离去。
片刻,她双手捧着一卷巨大的、以某种不知名兽皮鞣制而成的古老图卷返回。
图卷在其馀两位侍女的协助下,在苏清南与嬴月之间的空地上缓缓展开。
当图卷完全展开的瞬间,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并非寻常的山河社稷图!
图上所绘,远超当今世人认知的“天下”!
不仅有大干、北秦、北蛮、西楚、南疆诸部……更在极北之处,标注着广袤无垠的“冰原”与“巨人国度”;在西方,绘有连绵的雪山、沙漠,以及诸多闻所未闻的城邦与国度;在东方茫茫大海之上,星罗棋布着无数岛屿,更远处似乎还有隐约的大陆轮廓;南方则越过十万大山,延伸向更加湿热、充满奇异生灵的未知地域……
这分明是一张函盖了已知世界,更隐隐指向无尽未知的……寰宇全图!
图上,不同地域以不同颜色的线条和符号标注,山川河流、势力范围、资源矿产、乃至一些传说中的险地与秘境,都有简略标注。
虽然许多地方细节模糊,甚至可能是基于传说和推测,但其展现出的宏大视野与格局,已足以令人心神震撼!
尤其是一些关键节点上,还标注着细密的、仿佛星辰轨迹般的连接数与注解,似乎暗示着某种跨越地域的、长远的布局与关联。
苏清南走到图前,伸手指向代表北境十四州的位置,声音沉稳而清淅:“殿下眼中,燕山黄河以北七州,已是偌大疆域,值得以倾国之力谋夺。”
他的手指缓缓移动,划过代表大干的中原腹地,划过西楚的群山,划过南疆的密林,最终落在北方那片标注着“北蛮王庭”的更广阔草原,以及草原以北那广袤的、被称为“北冥冰原”和“远古巨人遗族”的未知地带。
“但在本王眼中,”苏清南的声音陡然变得激昂,带着一种气吞山河的豪迈,“北境十四州,不过是我人族复兴、重归寰宇的起点!”
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北蛮王庭”之上:“北蛮,疥癣之疾。其背后影月神宫,方是真正窥视我人族膏腴之地的域外阴影!”
手指又移向大干:“干京腐朽,权贵争利,早已失了锐意进取、开拓八荒的先祖气魄!他们守着的,不过是一具日渐干瘪的躯体!”
手指划过西楚、南疆:“西楚闭塞,南疆纷乱,皆困于方寸之地,内斗不休,徒耗元气!”
最后,他的手指在整张寰宇图上画了一个大圈,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响彻大厅:
“本王要的,不是一个干京,不是中原一地,甚至不是这图上已知的疆域!”
“本王要的是——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我人族疆土!凡异族神魔所据,皆为我族铁蹄踏破之地!”
“重现上古荣光,开拓万世太平!让我人族文明之火,燃遍这寰宇每一个角落!让我族儿郎的脊梁,挺立在这世间每一片土地之上!”
“这,才是本王的棋盘!”
“这,才是本王要下的……天下棋局!”
话音落下,大厅内死一般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番前所未有、气魄磅礴到极致的宣言震得心神失守,血液沸腾。
秦无敌浑身颤斗,不是恐惧,是激动!
是找到了毕生追随的至高目标!
杨用及老泪纵横,喃喃道:“上古之风……先祖之志……王爷,此方为……真英雄!真豪杰!”
连嬴月身后那位一直如同死寂山岳的青铜面具人,面具下那两点幽光,也骤然明亮了数分!
杜文渊彻底晕厥过去,他脆弱的神经无法承受这接二连三的冲击。
嬴月站在原地,玄色狐裘下的身躯,几不可察地微微颤动。
她那双清冷锐利的凤眸,此刻死死地盯着地上的寰宇图,又猛地抬起,看向图前那身形挺拔如剑、气吞寰宇的身影。
她自以为宏大的野心与谋划,在这番宣言面前,竟显得如此……狭隘!
她只想称霸一方,君临天下。
而他,要的是人族复兴,寰宇称尊!
这一刻,她清淅地感受到了一种差距。
不是实力与智慧的差距。
而是格局与气魄的……天渊之别!
苏清南转过身,目光如炬,看向心神剧震的嬴月,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所以,殿下。”
“你问本王,手中是否有能让你北秦甘心放弃‘黄雀在后’之想,真正‘共擎新天’的棋盘。”
“现在,本王给你看了。”
“这盘棋,很大,很难,对手也不止影月神宫,不止北蛮大干。”
“但前途,也光明万丈,远超你我想象。”
“现在,告诉本王——”
苏清南向前一步,无形的气势如同山岳般压下,不是压迫,而是邀请,是挑战。
“这盘囊括寰宇、关乎人族万世气运的棋……”
“殿下,敢不敢下?”
“你北秦,是只想做一方偏安的霸主,守着燕山黄河那点基业……”
“还是愿与本王一道,为我人族,打下一个前所未有的……煌煌盛世?!”
月光破窗而入,与烛火交融,映照着两张同样年轻、同样耀眼、此刻却面临着截然不同道路选择的面容。
嬴月深深吸了一口气,那绝美的脸上,所有清冷、矜贵、算计的神色缓缓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脸色苍白。
她不可置信地看了让她觉得此刻正在讥笑她的苏清南,咬牙骂了一声,“疯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