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长公主嬴月求见!”
声音再次响起,清越如玉石相击,虽隔着庭院,却清淅地穿透了宴饮的些许嘈杂,传入大厅每个人的耳中。
不是通报,是宣告。
不是请见,是求见。
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天生就该如此的矜贵与从容。
杜文渊手中的酒杯微微一晃,几滴酒液洒了出来,他却浑然不觉。
北秦长公主,嬴月?
她怎么会在这里?
怎么会如此光明正大地出现在刚刚被北凉收复的幽州城?
而且是在他这位大干钦差在场的时候?!
这位长公主的名声,即便在大干也有所耳闻。
传闻她不仅是北秦皇室的明珠,更自幼聪慧绝伦,深受北秦皇帝嬴宏宠爱,甚至破例允许她参与朝政,听取军国大事。
有传言说,北秦近年来的几次关键决策背后,都有这位长公主的影子。
她怎么会亲自来到这烽火前沿?
去而复返的秦无敌眉头一皱,眼中闪过一丝警剔。
北秦与北蛮、大干关系微妙,此时北秦长公主突然到访,是敌是友?
有何图谋?
文彦博等幽州本地官员更是面面相觑,心中惴惴。
刚送走北蛮,又来北秦,这幽州当真成了风暴中心。
唯有杨用及,依旧神色平静,只是眼中掠过一丝若有所思的光芒,仿佛对此并不完全意外。
苏清南放下酒杯,脸上并无太多意外之色,只是眼中闪过一丝饶有兴味的光芒。他朗声道:“既是北秦长公主殿下驾临,有失远迎。请。”
话音落下不久。
厅外响起一阵轻盈却稳健的脚步声。
旋即,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出现在大厅门口,逆着廊下的灯火与细雪,缓缓步入。
来人并未穿繁复的宫装,而是一身裁剪合体的玄色劲装,外罩一件同色的狐裘大氅,衣领袖口滚着暗金色的云纹,既显贵气,又不失干练。
乌黑的长发并未过多装饰,只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部分,其馀如瀑般垂落肩背。
她的容貌并非那种娇柔妩媚之美,而是带着一种清冷英气。
肌肤如雪,眉目如画,一双凤眸明亮锐利,顾盼之间,仿佛能洞穿人心。
鼻梁挺直,唇色略淡,抿成一条坚毅的线。
她的身姿挺拔如青松,行走间自有一股贵气,那是久居上位,常年执掌权柄方能养成的威严。
嬴月步入大厅,那内敛而莫测的气息仿佛一层无形的帷幕,随着她的步伐悄然弥漫开来。
灯火在她清冷英气的面容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玄色狐裘上暗金云纹流转,更衬得她如同从古老画卷中走出的神女,美丽,却带着不容亵读的威严与疏离。
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平静扫视全场的凤眸。
她的目光落在杜文渊身上时,后者竟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心悸,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洞穿了所有伪装……
落在秦无敌身上时,这位身经百战的军神也感到一股寒意掠过脊背……
而当她的目光与苏清南平静的视线在空中交汇时,仿佛有无形的火花在寂静中迸溅。
四目相对,时间仿佛被拉长。
苏清南心中微凛。
以他如今已窥得几分天地本源法则的境界,竟仍无法看透眼前这位北秦长公主的深浅。
她就象一面深不见底的寒潭,表面映照着月华风雪,内里却幽暗难明,仿佛有另一个世界在其中沉浮。
没有真气的波动,没有元气的汇聚,只有一种浑然天成、却又超然物外的“空”与“定”。
这种感觉,他只在寥寥数人身上感受过——
青玄道长的道法自然,杨用及的智慧如海,贺知凉的醉梦剑意……但嬴月身上的,却又截然不同,那是一种糅合了皇者贵胄的堂皇、智者深沉的谋划、以及某种……仿佛与生俱来的神秘底蕴。
她绝不是传闻中仅仅“聪慧绝伦、参与朝政”那么简单。
而更让苏清南以及在场所有高手心头一沉的,是嬴月身后那个如同影子般的存在。
那人穿着宽大的灰袍,脸上复着一张古朴、甚至有些锈蚀痕迹的青铜面具。
面具样式简单,只露出眼部两道细长的缝隙,缝隙后是两点深邃如古井的幽光。
他全身气息收敛到极致,若非肉眼看见,几乎会忽略他的存在。
但当他随着嬴月的步伐无声移动时,所有人都感觉到一种令人窒息的重压,仿佛那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座缓缓移动的、沉默的太古山岳。
陆地神仙!
而且绝非初入此境,其气息之凝练沉厚,甚至隐隐不在青玄道长、杨用及等人之下。
更关键的是,此人身上没有丝毫江湖气,也没有庙堂的权贵气,只有一种仿佛历经无尽岁月沉淀下来的漠视、冰冷与……死寂。
这是一个从未在江湖上,在各方情报中显露过痕迹的陆地神仙!
当此人的目光通过青铜面具,扫过全场时,杨用及一直平静无波的眼神,终于出现了明显的变化。
他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前倾,一直轻敲膝盖的手指停了下来,温润的眼眸深处,骤然亮起两点如同星辉般锐利的光芒,牢牢锁定在那青铜面具人身上。
以杨用及的见识和北凉“文华阁”的情报网络,竟也完全无法辨认此人的来历!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当世陆地神仙,屈指可数,每一位都是传奇,皆有迹可循。
此人却如同凭空冒出来一般,身上只有古老与神秘,没有过去。
两位当世绝顶智者,隔着数丈距离,目光在无形的空气中碰撞。
没有言语,没有气势爆发。
但整个大厅的温度,却仿佛骤然下降了许多。
一种无形,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场”,在两人之间悄然形成。
那不是杀意,而是一种对彼此存在本身的审视和试探。
杜文渊修为稍弱,最先感到不适。
他只觉得胸口发闷,呼吸不畅,仿佛置身于万丈海底,被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
他骇然看向杨用及,这才惊恐地发现,那位一直温文尔雅,仿佛只是个普通文士的青衫先生,此刻身上竟散发出一种令他灵魂战栗的浩瀚气息。
那气息并不霸道,却深邃如渊,包容如海,仿佛蕴藏着无穷的智慧与力量,与那青铜面具人散发出的冰冷死寂气息分庭抗礼,毫不逊色。
“陆地神仙……又是陆地神仙?!”
杜文渊脑中一片空白,几乎要晕厥过去。一个苏清南深不可测就罢了,他身边一个看似文弱的幕僚,竟然也是陆地神仙?!
北凉到底隐藏了多少恐怖存在?!
而北秦长公主身边,竟然也带着一位神秘的陆地神仙?!
这世界怎么了?
陆地神仙什么时候成了路边的大白菜,还能被公主随身携带了?!
秦无敌、文彦博等人也感受到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纷纷运功抵抗,眼中满是震惊与警剔。
他们知道杨先生不凡,却从未想过,他竟也是站在武道之巅的人物!
场中,无形的对峙在升级。
青铜面具人那古井无波的眼眸中,幽光似乎微微闪铄了一下。
随着他极轻微的一个呼吸,一股更加沉凝、更加古老的“势”开始从他身上弥漫开来。
那并非刻意施压,而是他本身存在所携带的、仿佛来自遥远时代的厚重与苍茫。
空气开始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大厅四角的立柱、穹顶的横梁,都开始微微震颤,落下细小的灰尘。
杨用及眼神不变,但身上的“势”也随之变化。那股浩瀚如海的气息开始向内坍缩、凝聚,变得更加精纯、更加凝练,仿佛化为无形的“理”与“序”,与对方那古老厚重的“势”正面抗衡。
两种截然不同却又同样恐怖的力量场域在无声地碰撞、挤压、侵蚀……
“咔嚓……”
一声轻微的碎裂声响起,众人骇然望去,只见杨用及身旁案几上一个精致的青瓷茶杯,表面悄然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紧接着,青铜面具人脚下的青砖地面,也无声地陷下去了浅浅的一层,砖石表面布满蛛网般的细纹。
整个大厅的空间仿佛都在扭曲、变形,发出低沉的嗡鸣。
屋顶的瓦片簌簌作响,墙壁上的字画无风自动。无形的风暴正在两位陆地神仙的对峙中心蕴酿,一旦失控,恐怕这整座行辕大厅,乃至周围建筑,都会在瞬间被这两股恐怖力量的对冲撕成碎片!
杜文渊脸色惨白如纸,冷汗浸透了内衫。
他想喊,却发不出声音。
秦无敌握紧了拳头,真气暗运,准备随时护住文彦博等人,尽管他知道,在这种层次的力量面前,自己的作用微乎其微。
就在这千钧一发,整个大厅即将被两位陆地神仙无形气场所撑破的刹那——
“嗒。”
一声轻响。
很轻,却异常清淅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甚至压过了那空间的嗡鸣。
是苏清南。
他放下了手中的酒杯,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那一声轻响。
动作随意自然,仿佛只是饮酒间隙的一次寻常停顿。
与此同时。
嬴月的左脚,极其自然地,仿佛只是站久了微微调整重心般,轻轻在地上跺了一下。
“咚。”
又是一声轻响。
沉闷,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随着苏清南那一声“嗒”和嬴月那一声“咚”……
大厅中那原本即将失控膨胀、扭曲变形的恐怖力量场域,如同被两只无形的、贯穿了规则的大手,轻轻一抚。
杨用及那凝练如“理”的浩瀚气息,与青铜面具人那古老厚重的苍茫“势”,在即将碰撞爆发的临界点上,骤然一滞。
然后,如同潮水遇到了无形的堤坝,又如狂风被收进了口袋,两股足以毁天灭地的力量,竟以一种违背常理的方式,极其温顺地、迅速地……收敛、平息、消弭于无形!
前一瞬还是山雨欲来、天崩地裂的毁灭前奏。
下一瞬,风定,尘落,声息皆无。
大厅内恢复了宁静,只有烛火静静燃烧,偶尔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杨用及身上那令人心悸的浩瀚气息消失了,他恢复了那副温润儒雅的青衫文士模样,只是眼中残留着一丝锐利的光芒,缓缓收敛。
青铜面具人身上的古老厚重之感也悄然隐没,他再次变成了那个无声无息的影子,站在嬴月身后,仿佛从未动过。
案几上茶杯的裂痕还在,地面青砖的凹陷和裂纹也在,无声地证明着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对峙并非幻觉。
但那股足以毁灭一切的危机,确确实实,被轻描淡写地化解了。
苏清南依旧端坐,神色平静,仿佛刚才只是弹了弹衣袖上的灰尘。
嬴月也依旧站立,清冷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刚才只是随意走了两步。
但所有人都知道,刚才那看似随意的“一拍手”、“一跺脚”,蕴含着何等恐怖的、对力量本质的理解与控制力!
那是对天地法则更深层次的运用,是真正的举重若轻,是超越了力量对抗,达到了“势”与“理”层面随心驾驭的境界!
苏清南能做到,已经足够惊人。
而嬴月……她竟然也能做到?!
这位北秦长公主的实力……究竟到了何等地步?!
她身边的青铜面具人,又是何方神圣?!
杜文渊瘫坐在椅子上,浑身发软,大脑一片混乱。
他感觉自己今天受到的冲击,比他前半生加起来还要多。
秦无敌深吸一口气,看向苏清南和嬴月的眼神,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凝重与……一丝隐约的兴奋。
这才是真正站在巅峰的人物之间的游戏吗?
文彦博等人更是禁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出。
杨用及深深看了嬴月一眼,又看了看她身后的青铜面具人,最终将目光投向苏清南,微微颔首,重新坐正,恢复了惯常的平静。
苏清南看着嬴月,忽然笑了笑,笑容真诚了几分:“长公主殿下,好手段。”
嬴月也微微勾起唇角,那清冷如冰山的容颜,因这一丝笑意而骤然生动,仿佛雪原上绽放的第一朵寒梅,惊艳而短暂:“王爷,彼此彼此。”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惊魂未定的杜文渊,又回到苏清南身上,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清越平静:“看来,嬴月来得正是时候。王爷这里,似乎……挺热闹的。”
她意有所指。
苏清南坦然道:“热闹些好。正好,有人作证,我们可以好好谈谈。”
他目光扫过杜文渊,意思很明显。
嬴月会意,微微一笑:“客随主便。”
无人注意,此时……
月照幽州,双月临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