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神京,皇宫内廷,养心殿。
退了朝会的干帝,此刻正独自一人,站在那幅巨大的《大干山河堪舆图》前,背对着殿门,身影在跳跃的烛火下显得有些佝偻,不复朝堂上的天子威严。
地图上,代表着北凉的板块被特意用朱砂勾勒出来,象一道醒目的正在流血的伤口,又象一只蛰伏待噬的凶兽眼睛。
殿内寂静无声,只有角落里的铜制兽首香炉,吞吐着昂贵的龙涎香,却驱不散那股萦绕在帝王心头的寒意与烦躁。
韦佛陀摒息凝神,如同影子般侍立在数步之外,低眉顺眼,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他知道,此刻陛下的心情,恐怕比殿外呼啸的北风还要凛冽百倍。
“韦佛陀。”
干帝忽然开口,声音嘶哑干涩,仿佛被砂纸磨过。
“老奴在。”
韦佛陀连忙躬身应道。
“朕问你,”干帝没有回头,手指在地图上北凉的位置轻轻划过,“苏清南……朕的这个老六,他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韦佛陀心中一凛,知道这个问题不好回答,稍有不慎便是滔天大祸。
他斟酌着词句,小心翼翼道:“回陛下,老奴……老奴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北凉苦寒,地瘠民贫,朝廷历年拨付的饷银十不足一,按常理,别说供养十万新军,便是维持王府运转都捉襟见肘……更遑论招揽那般多的绝顶高手……”
“是啊,按常理……”干帝冷笑一声,打断了韦佛陀的话,“可他现在做的,哪一件是按常理来的?斩杀陆地神仙剑无伤,如同宰鸡屠狗!秦无敌那等傲骨,竟甘为他驱使!还有那什么青玄道长、杨用及、酒神贺知凉……这些人,哪一个不是传说中的人物?凭什么齐聚北凉,奉他为主?”
他猛地转过身,眼中布满了血丝,脸上肌肉微微抽搐:“是朕!是朕当年看他年幼丧母,性情懦弱,又无外戚助力,才将他封到北凉那等险恶之地,本是想让他远离朝堂纷争,做个安稳的藩王,苟全性命!可如今……如今他竟然……” 他气得浑身发抖,后面的话竟一时说不下去。
韦佛陀把头埋得更低,不敢接话。他知道,陛下这番话,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恐惧。
恐惧自己当年随手布下的一颗弃子,如今竟成了最致命的毒刺。
“查!”
干帝猛地一挥袖,带起一股劲风,险些将香炉掀翻,“给朕彻查!动用一切力量,所有埋在朝廷各部、各州、乃至江湖上的暗桩、密探,都给朕动起来!朕要知道,这些年,到底是谁在暗中资助苏清南?那些钱粮、军械、人才,是怎么流到北凉的?朝中……是不是有内鬼?!”
“是!老奴这就去办!”
韦佛陀连忙应下,额头渗出冷汗。
他知道,一场席卷朝野内外的风暴即将开始,不知多少人要在这场清洗中掉脑袋。
“还有,”干帝眼中寒光一闪,“让供奉阁的那几个老家伙动一动。北凉不是有陆地神仙吗?朕倒要看看,是他们厉害,还是我大干供奉阁的底蕴深厚!派人……不,朕亲自修书,请天机老人出山!”
“天机老人”四字一出,韦佛陀身体微微一震。
那可是供奉阁中最为神秘、据说已窥得一丝天机的存在,是皇室真正的底蕴之一,轻易不会动用。
陛下这是要动真格了!
“另外,传密旨给镇北侯宇文拓,还有西凉节度使马腾。”
干帝走到御案前,提笔疾书,字迹因用力而显得有些狰狞,“令他们二人,严密监视北凉军动向,但没有朕的明旨,绝不允许一兵一卒越境支持,更不允许与北凉军发生冲突!但……若北凉军有溃败迹象,或苏清南本人遇险……他们知道该怎么做!”
这道密旨,充满了阴狠的算计。
既不让边军支持北凉,坐视其与北蛮血拼消耗,又暗中授意在关键时刻可以“摘桃子”甚至下黑手。
帝王心术,冷酷至此。
“至于朝堂上那些吵吵嚷嚷的废物……”干帝写完密旨,将笔掷于一旁,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先让他们吵去。传朕口谕,三日后,召开廷议,专题议处北凉之事。让各部主官,都给朕拿出个章程来!”
“是!”
韦佛陀小心接过密旨和口谕,躬身退出殿外。
殿内,再次只剩下干帝一人。他重新走到山河图前,目光死死盯着北凉,又缓缓移向被北蛮占据的那片代表北境十四州的广阔局域,眼神复杂难明。
苏清南……你打的是收复故土的旗号,占的是民族大义的名分。
朕若公开阻拦,便是失却民心,自毁长城。
可若任由你成功……这大干江山,日后还由不由朕执掌?
“好一个阳谋……好一个苏清南!”
干帝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带着无尽的不甘与忌惮。
他知道,苏清南这把悬在干京头顶的利剑,已经落下了。
而他,这位大干天子,此刻却有些不知该如何应对。
同一时间,神京,某处深宅大院,密室。
烛火昏暗,映照着两张同样凝重而阴沉的脸。
一人身穿紫色锦袍,面容儒雅,三缕长须,正是当朝首辅,文官领袖——张阁老。
另一人则是一身武将常服,身材魁悟,太阳穴高高鼓起,目光锐利如鹰,乃是执掌神京禁军大权的神武大将军——萧定邦。
这两位,一位掌文,一位掌武,皆是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平日里分属不同派系,甚至多有龃龉。
但此刻,他们却秘密聚在此处。
“消息证实了。”
张阁老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斗,“北凉那边传来的密报,比陛下看到的还要详尽。大雪原寺上,除了已知的三位,至少还有两道隐晦但更加强大的陆地神仙气息一闪而逝……苏清南本人的实力,深不可测。他麾下聚集的力量,远超我们之前的任何预估。”
萧定邦脸色铁青,一拳砸在身旁的檀木桌上,留下一个清淅的拳印:“该死!我们都被他骗了!什么废物王爷,什么困守北凉……全都是装出来的!这小子,比他老子还能藏!”
“现在说这些已无用处。”
张阁老摆摆手,眼中精光闪铄,“当务之急,是我们要如何应对。陛下今日朝会上的态度,模棱两可,显然是既想除掉这个心腹大患,又怕失了民心,更怕……打虎不成反被伤。”
萧定邦冷哼一声:“陛下这是既想要江山稳固,又舍不得那点虚名!依我看,就该当机立断,以谋逆之罪昭告天下,联合周边边镇,甚至……许以北蛮重利,南北夹击,以雷霆之势将北凉扑灭!至于民心?等苏清南死了,史书还不是任由我们书写!”
张阁老看了他一眼,缓缓摇头:“萧将军,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苏清南如今是北伐英雄,民心所向。我们若公开与北蛮联手,那才是真正的自绝于天下。况且,你真以为,凭我们现在的力量,能轻易拿下北凉?别忘了那些陆地神仙!真把他们逼急了,来个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你我谁能抵挡?”
萧定邦一窒,脸色更加难看。他武功虽高,但也自知绝非陆地神仙的对手。
“那依阁老之见,该如何?你可别忘了,当年之事……”
萧定邦闷声问道。
张阁老捋了捋长须,眼中闪过一丝算计:“苏清南不是要北伐吗?那就让他去!北蛮经营十四州八十年,岂是易与之辈?让他去碰个头破血流,消耗实力。我们只需在后方,稍微帮他制造点麻烦,比如……粮道不畅,军械偶尔出点问题,或者散布些谣言,动摇其军心……等他与北蛮两败俱伤之时,我们再出面收拾残局。届时,既能得收复故土之美名,又能顺手除掉这个隐患,岂不两全其美?”
萧定邦眼睛一亮:“阁老的意思是……明面上不反对,甚至稍作支持姿态,暗地里则全力掣肘,拖慢其进度,增大其损耗?”
“不错。”张阁老点头,“而且,我们在北凉……也不是完全没有棋子。”
“哦?”
萧定邦精神一振。
张阁老压低声音:“北凉军中,有一位裨将,名叫周通,早年曾受我大恩。还有北凉王府内,某个负责采买的管事……虽然接触不到内核,但传递些消息,制造点小麻烦,还是可以的。最关键的是……”
他顿了顿,眼中露出更深的寒意,“青云宗那位圣女,柳丝雨……”
萧定邦恍然大悟,脸上露出狞笑:“阁老高明!借刀杀人,驱虎吞狼!让江湖势力先去试试北凉的深浅!”
“此事需极为隐秘,绝不可让陛下知晓我们有私下动作。”
张阁老叮嘱道,“陛下多疑,若知我们暗中串联,恐生不测。我们只需暗中推动,让事情朝我们想要的方向发展即可。”
“明白!”
萧定邦重重点头。
两人又密议片刻,方才先后悄然离去。
密室重归寂静,只有烛火噼啪作响。
然而,无论是干帝的震怒与算计,还是朝中重臣的阴谋串联,此刻都无法影响到那支正滚滚北上的铁流。
北凉中军,苏清南负手立于战车之上,任凭风雪扑面。
他忽然心有所感,抬眼望向南方神京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仿佛洞悉一切的弧度。
“暗流已起,棋子将动。”
他低声自语,声音消散在风中。
“可惜,这盘棋,你们……早已看不懂了。”
“传令王恒,先锋斥候营再放出三十里,重点关注西南、东南方向,凡有形迹可疑者,无论何人,先擒后审。”
“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