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小了些。
一直静立旁观的酒神贺知凉,忽然晃了晃手中朱红的大酒葫芦,仰头又灌了一大口。
烈酒入喉,他长长吐出一口带着浓郁酒香的白气,那白气在寒冷空气中凝而不散。
他踏步上前,走到老兵们面前。
这位三十年前的武道神话,此刻脸上没有了惯常的落拓懒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罕见的肃穆。
他解下腰间另一个稍小些、却同样古旧的皮囊,拔开塞子。
顿时,一股更加凛冽、更加醇厚、仿佛窖藏了数十载光阴的烈酒香气,弥漫开来,瞬间压过了风雪的气息,甚至让那灵堂前的香火都黯然失色。
“这是烧魂刀,北凉最烈的酒,也是老子窖里藏了几十年的好东西。”
贺知凉的声音有些沙哑,却清淅传入每个人耳中,“原本想着,等哪天老子快死了,或者遇到配喝它的人,再开封。”
他目光逐一扫过李老六和那些伤痕累累的老兵,眼神复杂。
“今天,老子觉得,你们配喝。”
说罢,他竟亲自将皮囊递到独臂的李老六面前。
李老六愣住了,浑浊的眼睛看着贺知凉,又看看那酒囊,手足无措。
他虽然不认识贺知凉,但从对方能与王爷并肩而立、气息深不可测来看,绝对是了不得的大人物。
这样的人物,给他一个残废老兵敬酒?
“接着。”
贺知凉语气不容置疑,“不是敬你,是敬你们北凉军那八百个守到死都没退一步的骨头!敬赵铁山,敬靠山村那八十三口没等到今天的冤魂!”
李老六浑身一颤,独臂颤斗着接过那沉甸甸的酒囊。
皮囊很旧,却温润,仿佛带着面前这位神秘强者手掌的温度,更仿佛带着某种跨越了时间与生死的认可。
他眼框再次红了,这次没有忍住,泪水混着脸上的沟壑流淌。
他转过身,面向灵牌,单手捧着酒囊,高高举起。
“铁山哥!丫丫!乡亲们!”
他嘶声喊道,声音哽咽却竭力放大,“有位……有位大人,给咱们……送酒来了!最好的酒!你们……闻到了吗?!”
他缓缓将酒囊倾斜,清澈如水、却烈香扑鼻的酒液,化作一道晶莹的弧线,洒落在灵牌前的雪地上,迅速渗入,只留下浓得化不开的酒香,混合着香火气息,在风雪中袅袅不散。
贺知凉默默看着,没有说话,只是又灌了一大口自己葫芦里的酒。
就在这时。
站在钟楼上的苦行尊者,那位面容枯槁的老僧,一直紧闭的双目,缓缓睁开。
没有精光四射,只有一片看透世情的悲泯与平和。
他双手合十,对着灵牌方向,深深一躬。
然后,他开口。
没有念诵往生咒,也没有吟唱佛号。
他唱起了一首歌。
一首调子极其古老、苍凉、甚至有些粗糙的战歌。
嗓音沙哑干涩,并不好听,却带着一种直击灵魂的力量。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仿佛这不是唱出来的,而是从无数战死沙场的骸骨中,从被鲜血浸透的泥土里,从那些永不暝目的英魂呐喊中……挣扎而出的。
歌声响起的一刹那。
在场的所有人都为之一震。
李老六和那些老兵们,更是浑身剧震!
这首歌……他们太熟悉了!
当年,在北风如刀的城墙上,在缺粮少箭的绝境里,在看着同袍一个个倒下的黑夜中……
就是这嘶哑走调、却充满力量的歌声,一次又一次,支撑着他们几乎要垮掉的身体和意志,提醒他们——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一位断了腿、靠双拐支撑的老兵,猛地用拐杖重重顿地,张开没了几颗牙的嘴,用尽全身力气,跟着嘶吼起来:“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他的声音破锣一般,却带着一股斩不断的倔强。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又一个老兵添加,声音颤斗,却无比坚定。
一个,两个,三个……
所有还能发出声音的老兵,无论伤势轻重,年龄老迈,都红着眼框,挺着胸膛,用他们早已不再清亮、甚至残缺漏风的嗓音,拼尽全力,吼唱着……
王恒再也忍不住,热泪夺眶而出。他猛地站起身,不是用内力,而是象这些老兵一样,纯粹用胸腔的气息,用喉咙的力量,仰天嘶吼,添加了这悲壮的合唱。
枪仙的嗓音添加,让歌声多了一分穿云裂石的锐气!
柳丝雨呆呆地看着,听着。
那粗粝的、毫不优美、甚至称得上难听的歌声,象一把把烧红的钝刀子,反复切割着她已然濒临崩溃的神魂。
就连那三位陆地神仙,神色也都有了明显的变化。
清玄道长手持拂尘,轻轻一挥,一道柔和却坚韧的无形道韵弥散开来,仿佛在为这悲壮的歌声护持,不让风雪将其吹散。
他眼中悲泯更甚,低声自语:“红尘万丈,气节千秋。此心此志,可动天听。”
杨用及静静站立,手中的书卷不知何时已收起。
他微微颔首,口中无声地念诵着什么,似在记录,又似在祈愿。
贺知凉没有再喝酒。
他抱着酒葫芦,静静听着,眼神悠远,仿佛通过这风雪歌声,看到了三十年前的剑光,看到了更久远岁月里,那些也曾为了信念并肩而战、最终风流云散的身影。
他忽然笑了笑,那笑容里少了玩世不恭,多了几分苍凉与释然。
苏清南负手而立,月白色的衣袂在微风中轻拂,方才那一声撼动心魄的无声剑鸣似乎犹在众人灵魂深处回荡。
他目光平静地扫过灵牌,扫过老兵,扫过身后那一位位气息浩瀚的强者,最终望向寺院外风雪弥漫的北方天际。
就在这片寂静即将被风雪重新吞没之时——
“哒、哒、哒……”
一阵沉稳、有力、节奏分明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了风雪的低语,清淅地传入寺中。
这马蹄声并不急促,却带着一种千军万马般的肃杀与厚重,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人心跳的节拍上,让人不由自主地摒息凝神。
寺院破败的大门处,风雪被一股无形的凛冽气劲分开。
一骑玄甲,如黑色的闪电,骤然闯入众人的视野。
马上骑士,身披玄色重甲,甲胄样式古朴厚重,布满细密的划痕与黯淡的血迹,仿佛历经了无数血火洗礼。
头盔遮面,只露出一双寒星般的眼眸,眸光锐利如刀,扫视之间,自带一股尸山血海中杀出的铁血煞气。
他并未下马,只是勒住缰绳。
那匹神骏异常、通体乌黑唯有四蹄雪白的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穿金裂石的长嘶,前蹄重重踏落,溅起大片雪沫,稳稳停住。
骑士一手控缰,另一手握着一杆斜指苍穹的黑色大纛旗,旗面在风雪中猎猎狂舞,隐约可见一个铁画银钩、气势磅礴的“北凉”二字。
看到这面旗,看到这身甲,感受到那股扑面而来的、与方才老兵们同源却更加凝练磅礴的铁血军魂气息——
李老六和所有老兵,浑身剧震,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激动光芒,方才止住的泪水再次汹涌。
“是……是北凉军旗!”
一个老兵失声喊道,声音颤斗得几乎不成调。
“秦帅!是秦无敌秦大帅!”
另一个老兵挣扎着想站得更直,脸上混杂着无上崇敬与狂喜。
王恒瞳孔骤缩:“大干军神……秦无敌?!”
这个名字,即便在他这样的江湖绝顶高手耳中,也如雷贯耳。
秦无敌,大干北境防线曾经最坚固的磐石,用兵如神,个人武力亦深不可测,十年前于“血狼原”一战,以三万疲卒大破北蛮十万铁骑,杀得蛮族十年不敢南顾,成就赫赫威名。
但随后不久,便因朝廷猜忌、奸佞构陷,被剥夺兵权,调离北境,此后音频寥寥,有人说他被软禁,有人说他已心灰意冷归隐……没想到,他竟然出现在了这里。
出现在北凉王苏清南的面前。
柳丝雨涣散的眼神,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铁骑和那面煞气冲霄的“北凉”旗刺得一痛,恢复了一丝焦距。
秦无敌?
那个传说中几乎以一己之力撑起北境半边天、却最终被朝廷自毁长城的军神?
他……他怎么也在这里?
而且看样子,对苏清南……
只见马上的玄甲骑士——秦无敌,目光越过众人,直接落在灵堂前的苏清南身上。
他并未下马行礼,只是于马背上,右手握拳,重重叩击在自己左胸心脏位置的甲胄上。
“咚!”
一声沉闷如擂战鼓的撞击声响起,伴随着甲叶摩擦的铿锵之音。
这是北凉军中最崇高、最简朴的军礼!
意味着将性命与忠诚,交付于心!
“王爷!”
秦无敌的声音通过面甲传出,有些沉闷,却带着金石交击般的铿锵质感,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末将秦无敌,奉命集结北凉新军十万,并玄甲铁骑八千,已于北凉城外三十里‘落鹰原’列阵完毕!请王爷示下!”
十万新军!八千玄甲铁骑!
此言一出,如同又一道惊雷炸响。
王恒倒吸一口凉气!
北凉苦寒,人丁稀少,多年战乱更是元气大伤。
苏清南才来北凉十几年,竟然不声不响地练出了十万新军?!
还有秦无敌那支传说中的、曾让北蛮闻风丧胆的“玄甲铁骑”,竟然也扩充到了八千之众,并暗中效忠于他?
这……这需要何等庞大的资源投入,何等隐秘而高效的运作,何等恐怖的凝聚力?!
柳丝雨更是娇躯狂颤。
十万大军!八千铁骑!
加之之前展现的五位陆地神仙、十位不灭天境、隐藏市井的无数高手……
苏清南手中掌握的力量,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藩王应有的极限,甚至足以割据一方,与朝廷分庭抗礼。
他……他到底想干什么?
苏清南看着马上的秦无敌,微微颔首,脸上并无意外之色,仿佛这一切早在预料之中。
他缓缓转身,面向寺院中的所有人。
“诸位,”苏清南开口,声音并不高亢,却清淅稳定,“今日,我们在此祭奠赵铁山队正,祭奠靠山村八十三位乡亲,祭奠所有为北凉流尽鲜血的英魂。”
“酒,敬过了。歌,唱过了。头,也在此。”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如剑,扫过那一张张或苍老、或激动、或震撼、或茫然的脸。
“但,这还不够。”
“血债血偿,仇寇伏诛,只是了结旧怨。”
“而我们北凉,还有一笔更久远、更沉重、关乎百万生民、关乎国族尊严的旧帐……未算!”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压抑了太久、此刻终于要喷薄而出的激越与怒意:
“一百二十年前,大干武皇帝北伐,势如破竹,收复北境十四州!何等煌煌武功,何等壮怀激烈!”
“然而,八十年前,干廷腐败,武备松弛,奸佞当道!北蛮趁虚而入,连破雄关!”
“朝廷不思抵抗,一味求和,割地赔款!竟将北境最丰饶、最险要的幽、蓟、云、朔、蔚、妫、冀、新、玥、寰、应、豫、寒、燕——整整十四州之地,拱手让与蛮族!”
“十四州啊!”
苏清南的声音如同受伤的雄狮在咆哮,每个字都带着血与火的灼烫。
“那是我们的土地!我们的城池!我们的同胞!”
“八十年来,十四州的百姓,在蛮族铁蹄下苟延残喘,为奴为婢,每年不知多少同胞被掳掠、被屠杀、被当成两脚羊!”
“八十年来,我北凉将士,年年要在这残缺的防在线,用血肉之躯,抵挡因得到十四州而愈发强盛的北蛮兵锋!多少好儿郎,本该在家乡安居乐业,却不得不埋骨边关,至死望着的,都是被蛮族占据的故土!”
“李老六!”
苏清南猛地看向独臂老兵。
李老六浑身一颤,嘶声道:“在!”
“你老家是哪里?!”
“回王爷!蓟州……蓟州马兰峪!”
李老六老泪纵横,几乎是吼出来的,“八十年前……我爷爷……就是被蛮子从马兰峪赶出来的!我爹临死前……还念叨着……家里的老槐树……”
“王五!”苏清南又看向一个拄着双拐的老兵。
那老兵独眼赤红,声如泣血:“朔州!王爷!我是朔州人!我全家……除了我跑出来……都没了……没了啊!”
一个个老兵被点到,一个个带着血泪的地名被喊出——幽州、云州、朔州、蔚州……
每一个地名,都代表着一片沦陷的河山,一段血泪的族史,无数破碎的家庭与冤魂!
在场所有人,包括那三位陆地神仙,十大不灭天境,都被这血淋淋的控诉激得气血翻腾,胸中堵着一股滔天的怒火与悲愤。
王恒死死攥着银枪,指节发白。
他是江湖人,却也知家国大义!
北境十四州的沦丧,是整个大干的耻辱!
是每一个有血性的中原男儿心中的刺。
柳丝雨呆呆地听着,脑海中一片混乱。
她出身江南世家,自幼锦衣玉食,师门青云宗更是超然世外,何曾真切感受过这种国破家亡、山河沦丧的切肤之痛?
苏清南深吸一口气,压住胸中翻涌的激荡,目光如炬,扫视全场,声音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所以,今日,在此告慰英灵之后——”
“本王宣布!”
“北凉新军十万,玄甲铁骑八千,即日开拔!”
“目标——”
他抬手,剑指北方,仿佛要将那漫天风雪与沉重历史一并刺穿!
“收复北境十四州!”
“驱逐蛮虏,光复旧土!”
“凡我北凉之兵,凡我大干热血男儿,当以此为目标,血战到底,至死方休!”
轰!!!
此言一出,如同九天霹雳,彻底点燃了所有人心中压抑已久的火焰。
“收复十四州!光复旧土!”
李老六用尽平生力气嘶吼,独臂高举。
“驱逐蛮虏!血战到底!”
所有老兵眼含热泪,疯狂呐喊。
“王爷威武!北凉万胜!”
王恒热血上涌,不由自主地跟着振臂高呼!
十大不灭天境强者,气息轰然爆发,搅动风云。
他们中或许有人曾是魔道巨擘,或许有人游戏风尘,但在此刻,面对这足以加载史册、彰显民族大义的壮举,无人能不动容。
收复故土,这是流淌在每一个炎黄子孙血脉最深处的执念!
“善!”
清玄道长拂尘轻扬,道韵流转,眼中露出赞许与支持。
“此乃大义之举,功在千秋。”
杨用及微微颔首,语气郑重。
“哈哈哈!痛快!这才象话!”
贺知凉大笑,猛灌一口酒,眼中剑意勃发,“老子这把老骨头,也好久没活动了!杀蛮子,算我一个!”
秦无敌于马上,再次重重捶胸,甲胄铿然:“末将秦无敌,愿为先锋!玄甲铁骑,已砺刀枪,只等王爷一声令下!”
群情激昂,战意冲霄。
柳丝雨彻底懵了,大脑一片空白。
收复北境十四州?!
他……他竟然要主动掀起一场国战。
以藩王之力,北伐蛮族,收复被朝廷舍弃了八十年的国土。
这不仅仅是军事行动,更是政治宣言。
一旦成功,他将获得何等巨大的声望与民心?
他将真正成为北境乃至整个大干的英雄与主宰。
朝廷届时还敢动他?
恐怕天下民意就会将干京淹没!
他这是……要潜龙出渊了?
就在这时,苏清南忽然抬手。
沸腾的声浪瞬间平息。
所有人都望向了他。
苏清南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张脸,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
“此战,乃国战。艰险无比,伤亡必重。北蛮经营十四州八十载,根深蒂固,兵强马壮。朝廷……或许不会相助,甚至可能掣肘。”
“现在,”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问道,“何人……要退?”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风雪呼啸。
然后——
“不退!!”
李老六嘶声咆哮,独臂挥舞。
“死战不退!!”所有老兵面目狰狞,吼声震天!
“北凉军,只有战死的鬼,没有后退的兵!!”
秦无敌于马上,声如洪钟!
“愿随王爷,马踏北境,血染征袍!!”
王恒单膝跪地,银枪顿地,目光坚定如铁。
十大不灭天境强者,齐齐踏前一步,气息相连,如山如岳:“愿附骥尾,共襄盛举!”
三位陆地神仙虽未言语,但他们的目光与微微颔首,已表明了态度。
苏清南看着眼前这一张张坚毅决绝的面孔,看着那冲霄而起的磅礴战意与忠诚,一直平静无波的脸上,终于缓缓绽开了一抹笑容。
那笑容,并不张扬,却仿佛融化了千载寒冰,带着一种睥睨天下、执掌风云的绝对自信,与看到志同道合者齐聚一堂的由衷欣慰。
他缓缓吟道,声音清越,却带着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与气吞山河的豪情: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诗句落。
风雪骤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