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恒闻言,脸色也是微微一变。
他方才沉浸在震撼与愧疚中,此刻被柳丝雨点醒,顿时意识到其中关键。
此事一旦传扬出去,必将震动整个大干,乃至整个天下!
朝廷会如何看?
那些忌惮北凉军势的权臣,那些对北凉虎视眈眈的周边势力,还有那些将苏清南视为棋子或废物的皇室中人……
他们会允许这样一个足以颠复格局的恐怖存在,安然蛰伏于北凉吗?
不会!
届时,恐怕是无穷无尽的试探、算计、倾轧,甚至……雷霆般的打击
为了八十三位平民百姓的冤屈,便将自己置于如此险地,值得吗?
王恒望向苏清南的背影,嘴唇翕动,最终还是忍不住,声音沉重地开口:“王爷……柳姑娘所言,虽失之偏激,却也不无道理。您藏拙隐忍至今,必有深意。此番为赵氏一门出手,固然义薄云天,可一旦暴露,后患无穷啊!大干朝堂之上,那些人的心思……老夫略知一二,他们绝不会坐视北凉有您这样的存在。”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真诚的忧虑。
此刻,他对苏清南已是真心敬服,不愿看到这位心怀大义的王爷,因为一时之义愤而陷入危局。
苏清南终于缓缓转过身。
他的目光先落在王恒脸上,那眼神平静依旧,却仿佛能洞穿人心,让王恒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压力。
然后,他的视线转向断墙后,脸色惨白、泪痕未干却带着一丝近乎偏执质问的柳丝雨。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冰冷刺骨的弧度。
“他们不是民。”
苏清南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砸在风雪中。
“他们,是人。”
“是我北凉的子民。”
“是我苏清南,立誓要守护的人。”
“若连为他们讨个公道都要瞻前顾后,权衡利弊,那我这一身修为,守着这北凉疆土,又有何用?”
他的话语没有慷慨激昂,只有一种理所当然的平静。
仿佛在陈述一个最简单不过的真理。
王恒怔住。
柳丝雨也愣住了。
“至于暴露……”
苏清南抬眸,望向寺院外更深远、风雪弥漫的天空,那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无人能懂的幽光。
“谁告诉你们……”
“本王怕暴露?”
他话音落下的瞬间——
呼……
一股难以形容的磅礴气息,毫无征兆地,自大雪原寺的四面八方,轰然降临。
不是一道,而是整整十道!
每一道气息,都尤如沉睡的凶兽苏醒,带着古老、苍茫、霸道无匹的威压,冲天而起,瞬间搅乱了漫天风雪。
寺院的破败墙壁簌簌落下灰尘,那株老梅的枝条剧烈颤斗,灵堂前的白幡疯狂舞动。
王恒脸色剧变,骇然环顾。
柳丝雨更是如遭雷击,本就摇摇欲坠的道心,在这十道如同实质的恐怖威压下,几乎要彻底崩碎。
她死死抓住断墙的边缘,指甲陷入砖石,才能勉强站稳。
只见——
寺院东侧的残破钟楼上,不知何时,静静立着一个身穿陈旧僧袍,面容枯槁的老僧。
他双目紧闭,手中一串古朴的念珠缓缓捻动,周身气息却如渊似海,深不可测。
“不灭天境……巅峰?!”
王恒失声惊呼,认出了那老僧的修为境界,那是仅次于陆地神仙的绝顶存在。
实力隐隐让他感觉还在自己之上……
更让他心惊的是,这老僧的面容,竟与三十年前突然销声匿迹的佛门“苦行尊者”有七分相似。
那可是曾与上任少木寺方丈论道三日的绝世人物!
西侧一株古松的树梢,雪沫无声滑落,现出一个怀抱长剑、倚树而立的黑衣男子。
他面容冷峻,双眸狭长,整个人如同一柄出鞘半寸的利剑,锋锐之气割裂风雪。
其气息之凝练锐利,让王恒这个用枪的大宗师都感到肌肤隐隐刺痛。
“剑意通玄……这是……‘孤鸿剑’叶孤影?他不是十六年前挑战剑神失败后,心魔缠身,自囚于海外孤岛了吗?!”
柳丝雨也认出了一位,声音颤斗。
叶孤影,曾是上一个时代最惊才绝艳的剑客之一!
南面低矮的院墙上,蹲着一个穿着花花绿绿补丁衣裳、头发乱糟糟的老头,正笑嘻嘻地掏着耳朵,仿佛对周遭恐怖的威压毫无所觉。
但王恒和柳丝雨却丝毫不敢小觑,因为老头腰间挂着的那个油光发亮的朱红葫芦,象极了传说中“游戏风尘,毒术通神”的“百损道人”的标志。
北面寺院大门残破的屋檐上,不知何时斜坐着一个身穿宫装、容颜绝美却眼神冰冷的女子,她指尖把玩着一片晶莹的雪花,那雪花在她指尖非但不化,反而愈发寒气逼人,隐隐有冰封万物之势。
“广寒仙子”冷凝霜?
她不是早在八年前因情伤遁世,据说已坐化于天山寒潭了吗?
东北角、西北角、东南角、西南角……
一道道身影,或显或隐,气息或霸道、或阴柔、或诡谲、或堂皇。
王恒和柳丝雨的心,随着一个个名字或特征被艰难地辨认出来,而一次次沉入更深的冰窟,掀起更滔天的巨浪。
“血手人屠”厉崐仑!
十三年前横行漠北,杀人无数的魔道巨擘,不是被正道联军围杀于黑风崖了吗?
“妙手空空”司空摘月!
盗门百年不出的奇才,据说连皇宫大内的镇国玉玺都曾得手,后遭朝廷供奉阁全力追捕,踪迹全无已十载。
“铁臂罗汉”圆真!
少林达摩院上代首座,以金刚不坏神功称雄一时,后因犯戒被逐出少林,下落不明……
“琴魔”忘忧先生!
以音律入魔道,一曲可乱千军心志,二十年前忽然封琴归隐……
“鬼医”阎罗帖!
医毒双绝,亦正亦邪,救人索命全凭心情,消失已近三十年……
整整十人!
十位不灭天境!
而且,全都是十年前乃至几十年前,曾在江湖上掀起过滔天风浪,留下赫赫凶名的绝顶人物。
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重现江湖,都足以引动一方风云。
而现在,他们竟然齐齐现身在这北凉苦寒之地,一座破败的寺庙之中。
这……这怎么可能?
王恒感到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腔,握着枪杆的手心,早已被冷汗浸湿。
他纵横天下大半生,自认见识过无数风浪,却从未有过如此刻般的惊骇与……荒谬感!
柳丝雨更是面无人色,大脑一片空白。
青云宗也有不灭天境的长老,可眼前这十人……随便挑出一个,恐怕都足以让青云宗严阵以待。
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他们和苏清南是什么关系?
就在两人被这十大不灭天境强者震慑得心神几乎失守之际——
“阿弥陀佛。”
一声苍老平和的佛号,仿佛自九天之外传来,又似直接在每个人心底响起。
刹那间,充斥庭院的十大不灭天境威压,如同潮水般悄然退去,并非消失,而是被某种更宏大、更浩瀚的存在……抚平了。
寺院中央,灵堂之前,那片空荡荡的雪地上。
无声无息地,多了三个人。
左边一人,是个身穿洗得发白的青色道袍、头戴竹冠、面容清癯的老道。
他手持一柄拂尘,须发皆白,仙风道骨,站在那里,便仿佛与周围的天地自然融为一体,和谐无比。
他眼帘微垂,似在养神。
王恒的瞳孔骤然收缩。
青玄道长!
他……他竟然还活着……
王恒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脑子里嗡嗡作响,一片空白。
陆地神仙!
而且是道门中地位最尊崇,传说早已超脱的青玄道长。
再看中间一人,是个身材颀长、穿着半旧青衫、做儒生打扮的中年文士。
他面容温润,气质儒雅随和,手中还握着一卷翻到一半的泛黄书卷,象是刚刚从哪个书斋里走出来,不经意间步入风雪。
他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温和笑意,目光清澈,看向灵牌时,微微颔首,带着几分敬意。
柳丝雨在看到这中年文士的瞬间,娇躯猛地一颤,如同被一道更刺骨的闪电劈中。
“杨……杨先生?!”
她失声叫了出来,声音尖利变形,充满了极致的荒谬与骇然。
这位中年文士,她认得!
不,应该说,天下读书人,稍微有些见识的,都该认得这张脸,这副装扮。
杨用及!
三十年前,名满天下的“布衣宰相”,两朝帝师。
杨公在野,犹胜在朝。天下才气,独占八斗,馀者碌碌。
文压翰林,武……虽不曾显露,但其执政时,大干边军战力鼎盛,四海宾服,江湖势力蛰伏,皆传其手腕通天,有鬼神莫测之能。
十六年前,他因“天象示警,国运有厄”之由,突然挂冠而去,飘然远隐,留下无数传说与猜测。
有人说他功高震主遭忌,有人说他窥破天机避祸,也有人说他本就是游戏人间的谪仙,如今功德圆满,回归仙班去了。
无论哪种传说,都将他推到了一个凡人难以企及的高度。
而现在,这位传说中的人物,竟然活生生地站在这里。
一股寒意从柳丝雨的脚底直冲天灵盖。
右边一人,他们都认识。
酒神贺知凉。
又一位陆地神仙!
几十年前,天下有“一仙二神三绝四奇”之说。
“一仙”缥缈难寻,“二神”便是“剑神”宗无极,以及……“酒神”贺知凉。
三绝中的“道绝”青玄道长和“文绝”杨用及都在这里……
加之十位不败天境……
群雄聚北凉!
王恒感觉自己快要疯了。
他们为何在此?
他们与北凉王……又是什么关系?
北凉王又要做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