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未歇。
柳丝雨被柳伯搀扶着,跌跌撞撞逃出两条街巷,终于支撑不住,软软倚在一处残破的墙根下。
她大口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口撕裂般的痛楚。
方才那口心血,不仅伤了经脉,更让她的道心蒙上了一层难以抹去的阴翳。
“小姐,我们先找地方疗伤……”
柳伯焦急地翻找着丹药。
柳丝雨却猛地抓住他的手腕,眼神死死盯着来时的方向,声音嘶哑:“不……等等……我要看看……”
她不甘心。
或者说,她无法接受那个足以颠复她全部认知的真相,想要找到哪怕一丝一毫能证明自己不是那般愚蠢的证据。
哪怕……只是自欺欺人。
柳伯拗不过她,只得小心护持着她,两人寻了一处茶楼二楼的临窗位置,恰好能远远望见北凉王府大门的一角。
柳丝雨服下丹药,勉强压住伤势,目光却片刻不离那座府邸。
苏清南去了又回。
时间在风雪中缓慢流逝。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
“吱呀——”
北凉王府的大门,再次洞开。
这一次,走出来的正是苏清南。
他已换了一身素净的月白色锦袍,外罩玄色大氅,身姿挺拔如松,步履从容。
身后只跟着两名侍女,芍药与绿萼,一人撑伞,一人捧着一个用素布包裹着的乌木匣。
柳丝雨的心猛地揪紧。
他要带着剑圣的头颅去哪?大雪原寺?
只见苏清南并未乘坐车辇,而是信步走入风雪长街。
几乎是立刻,街上的情形发生了变化。
原本因风雪而略显冷清的街道,两侧的店铺门扉接连打开。
卖炊饼的老汉匆匆用油纸包了几个热腾腾的饼子,小跑着送到苏清南面前,布满皱纹的脸上堆满朴实的笑容:“王爷,刚出炉的,您尝尝,驱驱寒!”
斜里冲出一个半大的小子,手里举着一条雪色围脖,努力想替苏清南挡住些风雪,小脸冻得通红,眼睛却亮晶晶的:“王爷,这是我阿爷猎的雪狐,送与王爷御寒!”
绸缎庄的老板娘倚在门边,高声笑道:“王爷今儿个这身可真俊!回头我让裁缝按这个料子再给您送几匹新的去!”
更有人远远就躬身行礼,眼神里满是发自内心的敬重与爱戴。
“王爷安好!”
“王爷您慢走,路滑!”
“王爷,我家那小子在您军营里,多亏您照应了……”
呼声此起彼伏,真诚而热烈。
风雪仿佛在这一刻变得温暖。
苏清南脸上并无倨傲,亦无刻意亲近。他接过炊饼,温声对老汉道了谢;摸了摸那小子的头,让芍药给了他些碎银子;对老板娘点了点头;对行礼的百姓,亦是微微颔首回应。
一切自然而然,仿佛早已是北凉城中司空见惯的景象。
窗内的柳丝雨,却看得呆了。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苏清南,更未见过百姓如此对待一位藩王。
在她的印象里,或者说在天下人的传闻中,北凉王苏清南,懦弱无能,困守苦寒之地,被朝廷轻视,被世家嘲笑,被江湖遗忘。
可眼前这一幕……
那一个个真诚的笑容,一声声发自肺腑的问候,绝非作伪,更非威势所能逼迫。
那是民心。
是这片苦寒之地,无数百姓用脚做出的选择。
他若真是废物,这些在最底层挣扎求生的百姓,何至于此?
“小姐……”柳伯也看得怔忡,低声道,“这北凉……似乎与我们听说的,不太一样。”
柳丝雨嘴唇颤斗,说不出话来。
又一处震撼,狠狠撞击着她已然摇摇欲坠的认知。
苏清南的身影,在百姓自发的簇拥与问候中,渐渐远去,走向城西。
柳丝雨猛地站起:“跟上去!”
她必须知道,他要去大雪原寺做什么!
大雪原寺。
并非北凉城香火最盛的寺庙,甚至有些破败,坐落于城西僻静处。
此刻,寺门敞开。
院内一株老梅树下,已设起一座简易的灵堂。白幡在风雪中轻轻飘动。
灵牌之上,并无名姓,只刻着寥寥几字:“北凉甲兵,赵氏一门之灵位”。
灵牌前,香烛已燃,几样简陋祭品。
寺中仅有的几名老僧,默默在旁诵经。
苏清南步入寺院,神色肃穆。
他将那素布包裹的乌木匣,郑重置于灵牌之前。
然后,退后三步,整理衣冠,对着灵牌,躬身,深深一揖。
风雪卷过庭院,吹动他额前的发丝,也吹动了那素布的一角,隐约露出乌木匣冷硬的边廓。
柳丝雨与柳伯悄然潜入寺中,躲在一处断墙之后,摒息凝神。
就在这时,一道略显苍老却劲健的身影,自寺外飞掠而至,轻飘飘落在院中,正是去而复返的枪仙王恒。
他看到灵堂,看到灵牌,看到苏清南对灵牌行礼,又看到灵牌前那刺眼的乌木匣,眉头紧紧皱起,脸上闪过一丝怒意与不解。
他踏步上前,沉声道:“王爷!老夫依约前来。您既允老夫来此,为何又将剑圣头颅置于这无名灵牌之前?这般折辱故友遗骸,岂是君子所为?赵氏一门又是何人?值得王爷用剑圣头颅祭祀?”
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懑。剑无伤毕竟曾与他同列天下绝顶,如今头颅被用来祭奠不知名的“赵氏一门”,在他看来,是莫大的亵读。
苏清南缓缓直起身,并未回头,只是望着那灵牌,声音平静,却清淅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耳中:
“赵铁山,北凉军前锋营第七队队正,服役二十三年,身被创伤二十七处。五年前因旧伤复发,卸甲归田,居于凉州边境靠山村。”
“膝下有一子,战死于三年前的北蛮叩关。子留有一女,名唤丫丫,年方九岁,是赵铁山在这世上最后的血脉。”
他的语调平铺直叙,却仿佛带着北境风雪般的寒意。
王恒眉头皱得更紧,不知苏清南为何说起这些。
柳丝雨也凝神倾听。
苏清南继续道:“七日之前,剑无伤为淬炼其新得的饮血剑,需一颗玲胧心为引。他听闻靠山村有一女童,生辰八字特殊,心脉异于常人,疑似玲胧心。”
王恒脸色微变。
“于是,他亲赴靠山村。”
苏清南的声音依旧平静,但庭院中的风雪,似乎骤然冷冽了数分,“当着赵铁山的面,剖开了他九岁孙女丫丫的胸膛,取心祭剑。”
“啊!”
柳伯忍不住低呼一声,老脸满是骇然。
柳丝雨亦是浑身一颤,难以置信地捂住了嘴。
她虽知江湖险恶,魔道亦有抽魂炼魄的邪法,但听苏清南以如此冰冷的语气叙述这等惨绝人寰之事,仍是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与恶心。
王恒的瞳孔骤然收缩,握着枪杆的手,指节微微发白。
苏清南的声音在继续,每一个字都象冰锥,砸在雪地上:
“赵铁山持柴刀拼命,被剑无伤剑气震碎全身经脉。”
“其妻扑救,被一剑腰斩。”
“赵家隔壁猎户闻声来探,被灭口。”
“村正带人赶来,被剑无伤以‘目睹秘法,当诛’为由,尽数斩杀。”
“靠山村,赵氏十七户,八十三口,除当时在外走亲的三人,无一活口。”
“剑无伤取心之后,飘然离去,据说饮血剑成,剑芒更盛三分。”
院子里死一般寂静。
只有风雪呜咽,老僧诵经声低沉回响。
那灵牌上简单的“赵氏一门”,此刻重若千钧,背后是整整八十条枉死的性命!
是一个为北凉流尽鲜血的老兵,最后一丝血脉与希望被残忍掐灭的绝望。
王恒的脸色,已从最初的愤怒不解,化为一片惨白。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无比。
他想起自己方才,还在为剑无伤的“遗骸受辱”而愤懑,还口口声声称其为“故友”……
一股难以言喻的羞愧与寒意,顺着脊椎爬上头顶。
苏清南终于转过身,目光如冰雪初融的寒潭,落在王恒脸上:
“王老先生,你现在还觉得,剑无伤这颗头颅,该入土为安么?”
“你还觉得,本王用他的头,祭奠赵氏一门八十三位冤魂,是折辱么?”
“你还觉得,你以神兵、消息为交换,替他求取全尸,是义气么?”
三问,一句比一句平静,却一句比一句凌厉,如同三把无形的冰刃,狠狠刺入王恒的心口。
王恒跟跄后退半步,堂堂枪仙,此刻竟是身形佝偻,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他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哆嗦着,望向那乌木匣的眼神,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
惊骇、羞愧、悔恨,还有对剑无伤此丧心病狂的陌生与恐惧。
“我……我不知道……”
他的声音沙哑干裂,“剑无伤他……他竟做出如此……如此天理不容之事……”
他一直以为,剑无伤虽性情孤傲,剑走偏锋,但终究是站在武道巅峰的人物,自有其气度与底线。
却从未想过,那底线之下,竟是如此血腥残忍、视人命如草芥的恶魔行径!
苏清南不再看他,转而面向灵牌,声音低沉却清淅地在风雪中传开:
“赵老伯,丫丫,靠山村的乡亲们。”
“害你们性命的凶手,我已斩其首级,在此。”
“今日,以仇寇之头,祭尔等冤魂。”
“愿你们泉下安息。”
“北凉之地,只要我苏清南在一日,此等惨事,绝不容再发生。”
“血债,必以血偿。此乃北凉铁律。”
话音落下,他再次躬身一礼。
这一次,王恒望着苏清南挺拔却肃穆的背影,望着那简陋灵牌,望着灵牌前那盛放着恶魔头颅的乌木匣,心中所有的不解、不满、甚至之前因苏清南年轻而产生的些许轻视,尽数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与发自内心的敬重。
他忽然明白了,为何北凉百姓如此爱戴这位年轻的王爷。
他也忽然明白了,为何苏清南拥有那般恐怖的实力,却甘于蛰伏北凉,被天下嘲笑。
他所守护的,并非虚名,并非权势,而是这片土地上,每一个平凡百姓的生死安危,是那“血债血偿”四字背后的公道与铁律!
自己毕生追求武道巅峰,自诩快意恩仇,与之相比,格局何其渺小。
心怀愧疚,更怀敬仰,王恒整理衣袍,神色无比郑重,对着灵牌,也对着苏清南的背影,深深拜了下去:
“北凉王高义!老夫……惭愧!”
“剑无伤罪有应得,死不足惜!此头祭祀冤魂,正当其用!”
“老夫……愿为赵氏一门,上一炷香!”
这一拜,心悦诚服。
断墙之后,柳丝雨早已泪流满面。
并非感动,而是另一种更为彻骨、更为复杂的情绪冲击。
她终于知道了苏清南雪夜斩杀剑圣的缘由。
不是私仇,不是争名,不是为了展示武力。
只是为了给一个卸甲老兵、一个九岁女童、一个被屠戮的小村庄,讨一个公道。
以剑圣之头,祭平凡百姓之灵!
这是何等的霸气!何等的担当!何等的……侠义!
回想自己之前,还暗自揣测他是否为了扬名立万,是否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图谋……
对比之下,自己的心思,是何等狭隘与可笑。
她想起自己退婚的理由——追求至高武道,看不上“困守北凉”的他。
可他所行之事,所持之道,所守护之物,远比那虚无缥缈的“至高武道”,更厚重,更璀灿,更令人心折!
自己舍弃的,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柳丝雨的道心,在那本就清淅的裂痕处,轰然崩开更大的缺口。
她倚着断墙,缓缓滑坐在地,眼神空洞地望着风雪中那肃立的玄色身影,望着那简陋却重于泰山的灵堂,望着那拜服于地的枪仙王恒……
所有的骄傲,所有的自负,所有的算计,在这一刻,被现实碾磨得粉碎。
她终于彻底明白,自己失去的,究竟是什么。
那不是一桩婚姻。
那是一座山,一片海,一道她此生或许再也无法触及的……苍穹。
风雪更急了。
淹没了古寺,淹没了灵堂,也淹没了断墙后,那无声崩溃的悔恨与泪。
柳丝雨忽然想到了什么,现身呐喊:“你就算高义,但你隐藏了这么久,此番只要有心之人查证就会知道是你做的。大干那些人知道你的实力后定然不会放过你。为了那些平民让自己至于危险,值得?”
苏清南撇了她一眼,冷笑道:“他们不是民,是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