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不知何时又密了起来。
细碎的雪沫打着旋,落在枪仙王恒微微弯下的肩头,落在他洗得发白的灰色布衣上,很快积了薄薄一层。
他就那么保持着躬身行礼的姿态,如同一尊雪中的雕塑,静默而执着。
门房里的鼾声依旧响亮,带着酒气和满不在乎的酣畅。
柳丝雨站在不远处的街角,被柳伯搀扶着,目光死死盯着王府大门,以及门前那道躬敬的身影。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息都显得格外漫长。
终于——
“吱呀……”
那扇厚重的朱漆大门,再次被缓缓推开一道缝隙。
不是贺老头。
这次走出来的,是那位身穿水红夹袄、娇俏可人的侍女——芍药。
她手里拎着个扫帚,似乎正要出来扫雪,看到门外躬身而立的王恒,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讶异,随即展颜一笑,声音清脆:
“哎呀,这位老先生,您这是做什么?快快请起,我们王爷可受不起您这样的大礼。”
她语气轻松,带着少女特有的娇憨,仿佛面前站着的不是威震天下的枪仙,只是个普通访客。
王恒这才缓缓直起身,脸上并无丝毫不悦,反而对着芍药也抱了抱拳,姿态依旧放得很低:“这位想必就是芍药姑娘了。老夫王恒,冒昧来访,实在是有要事求见王爷,还请姑娘代为通传。”
他的目光掠过芍药,似乎想通过那道门缝,看清王府深处的情景,眼神深处,满是急切与敬畏。
柳丝雨的心跳得更快了。
王恒这种态度,绝不寻常!
他到底为何而来?
芍药眨了眨眼,歪头想了想:“王老先生是吧?王爷刚用完早膳,这会儿正歇着呢。您有什么事,可以先跟我说说?要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就别打扰王爷清净了。”
这话说得随意,甚至有些失礼,但王恒却毫无愠色,反而更加慎重。
他尤豫了一下,压低声音道:“老夫前来,是为……凉州剑圣,剑无伤之事。”
剑无伤!
这三个字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在柳丝雨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寒风渡的传闻……剑圣被神秘人一剑枭首,头颅不翼而飞……昨夜那面具人手中提着的乌木匣……那个装着……
一个让她浑身冰凉的联想,不可抑制地浮现。
难道……王恒是为了剑圣的头颅而来?而那颗头颅,就在……
芍药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许,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但很快又恢复了甜美:“哦?剑圣啊……听说他脑袋让人砍了?这跟我们王爷有什么关系?”
她装傻充愣,演技浑然天成。
王恒叹了口气,知道绕不过去,只得开门见山,语气更加恳切:“老夫无意追究过往,亦不敢冒犯王爷虎威。只是……剑无伤与老夫曾有数面之缘,其剑道修为,老夫亦是钦佩。如今他身死道消,头颅……不知所踪。老夫听闻一些风声,斗胆前来,只想求王爷开恩,允老夫带回故友头颅,令他得以安葬,入土为安。老夫……愿以毕生收藏的三件神兵,以及一个关于天外陨铁的消息作为交换。”
他的姿态已经低到了尘埃里,甚至拿出了毕生珍藏和珍贵消息作为交换条件。
只为……一颗头颅?
柳丝雨听得心神摇曳。能让枪仙如此低声下气、不惜代价讨要的东西,其意义恐怕远超寻常。
更关键的是,他话里话外,似乎已经笃定,剑圣的头颅,就在北凉王府,就在……苏清南手中。
这几乎是在侧面证实她那个最可怕的猜想!
芍药似乎有些为难,回头望了望府内,又看了看王恒诚恳而迫切的脸,最终叹了口气:“好吧,王老先生稍等,我去问问王爷。”
她转身回了府内,大门再次虚掩。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但对柳丝雨而言,却仿佛煎熬了千年。
她的目光死死锁住那扇门,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几乎要停止跳动。
如果……如果苏清南真的拿出了剑圣的头颅……
那一切,就再无悬念!
终于,芍药再次出现,身后还跟着绿萼。
绿萼手中,捧着一个乌沉沉、毫不起眼的木匣。
正是昨夜在寒风渡,被那面具人一直拎在手中的那个乌木匣!
看到那个匣子的瞬间,柳丝雨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晕厥过去!
真的是它!
王恒的目光也瞬间聚焦在那个乌木匣上,眼神复杂,有悲伤,有感慨,也有一丝释然。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躬身:“多谢王爷成全。”
绿萼将乌木匣递到王恒面前,声音平静:“王爷说了,只准你看,不准你带走!”
王恒眉头一皱:“这是为何?老夫愿以重宝交换,只为故友入土为安。王爷若嫌代价不够,尽可开口!”
他的语气虽依旧保持着克制,但那份急切已然流露。
芍药摇了摇头,眼神里闪过一丝冷意:
“这颗头颅,王爷不会给任何人。莫说是神兵,便是拿整个天下来换,也不行。”
“王爷说了,你若真想让他入土为安,今正申时分,来一趟大雪原寺!”
“这……”
王恒尤豫了一下,最后叹息一声:“好吧!”
风雪中,他的身影迅速远去,消失在街角。
……
此刻。
柳丝雨早已是摇摇欲坠,全靠柳伯支撑才未倒下。
王恒是来讨要剑圣头颅的。
苏清南……拿出了那个匣子。
所以……剑圣的头颅,一直在苏清南手里。
而昨夜,提着那个匣子的面具人……
柳丝雨娇躯剧颤,跟跄着后退几步,若非柳伯死死扶住,早已瘫软在地。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疑点,所有的不可思议,在这一刻,如同散落的珠子被一根无形的线串起,构成了一个完整而恐怖的真相。
那个在寒风渡弹指杀玄境、冰封十里、擒拿陆地神仙的恐怖面具人……
那个被天下嘲笑、却拥有酒神看门、金刚侍女、满府怪物的北凉王……
那个能随手拿出剑圣头颅、让枪仙王恒卑微祈求、以恩义相胁的年轻皇子……
他们……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苏清南,就是那个面具人!
这个她拼命否认、觉得绝不可能、荒唐到极点的猜想,此刻被铁一般的事实,狠狠砸在了她的面前!
“噗——”
急怒攻心,加之心神遭受难以想象的冲击,柳丝雨再也压制不住,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鲜血溅落在雪地上,红得刺眼,红得绝望。
“小姐!”
柳伯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输入真气,护住她心脉。
柳丝雨却恍若未觉。
她脸色惨白如金纸,眼神空洞失焦,嘴唇不住地颤斗,喃喃自语,语无伦次:
“是他……真的是他……怎么会是他……我退了婚……我竟然……退了婚……”
每一个字,都象是从破碎的心肺里挤出来的,带着血沫和深入骨髓的悔恨。
她想起了自己方才还在拼命说服自己的那些话——
“他的世界,只有这方寸北凉!”
“仙凡有别,云泥殊途!”
“我离开他,将走得更高更远!”
现在看来,每一句,都象是狠狠抽在自己脸上的耳光,响亮而讽刺!
他的世界,岂止北凉?他拥有的力量,早已超脱凡俗,凌驾于所谓的“仙路”之上!
仙凡有别?她这个所谓的“仙”,在他面前,恐怕连仰望的资格都没有!
而她,竟然亲手递上了退婚文书,斩断了这份可能是她此生最大机缘,也可能是唯一能接近那等至高存在的纽带。
有眼无珠!
愚不可及!
自毁前程!
巨大的悔恨如同毒蚁,疯狂啃噬着她的心脏,她的神魂。
她仿佛看到了另一条未曾选择的道路——如果她没有退婚,如果她留在了他身边,以他展现出的恐怖实力与底蕴,哪怕只是得到一丝垂青,一点指点,她的武道之路,又将达到何等辉煌的境地?
陆地神仙?恐怕都只是起点!
可是现在……一切都没了。
被她亲手,毁掉了。
“呵呵……哈哈……”
柳丝雨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嘶哑,带着哭腔,比哭还难听,“退了……真好……我柳丝雨……果然是……眼光独到……”
笑着笑着,眼泪汹涌而出,混合着嘴角的血迹,在苍白精致的脸上蜿蜒出凄厉的痕迹。
什么青云宗圣女,什么九品大宗师,什么未来仙路……在这一刻,都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
她的骄傲,她的坚持,她的所有选择,在血淋淋的现实面前,被碾得粉碎。
道心……在这一刻,出现了清晰的裂痕。
那是比身体重伤更可怕的损伤,是信念崩塌、自我怀疑带来的根本性动摇。
柳伯看着自家小姐状若癫狂的模样,老眼含泪,心痛如绞,却不知该如何安慰。
他知道,小姐今日所见所闻,所受到的冲击,实在太大,太大了。
换做任何人,恐怕都难以承受。
而这一切的源头,都指向了那座看似朴素的北凉王府,那位深不可测的年轻王爷。
他扶着柳丝雨,不敢再停留,只想尽快带她离开这个让她崩溃的地方。
就在两人转身,准备跟跄离去时——
北凉王府的大门,再次被缓缓推开。
这一次,走出来的不是侍女,也不是门房。
而是一身玄色常服,身姿挺拔,面容俊美而平静的苏清南。
他就站在门坎内,目光淡然,隔着飘落的雪花,望向街角处失魂落魄、泪血满面的柳丝雨。
他的眼神,依旧平静无波,深邃如古井,映不出丝毫情绪。
仿佛只是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一个无关紧要的过客。
柳丝雨也看到了他。
四目相对的刹那,她浑身剧震,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
所有的悔恨、痛苦、不甘、恐惧……在这一刻,都化为了更加汹涌的浪潮,几乎要将她彻底淹没。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道歉?哀求?解释?
可任何话语,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最终,她只是死死地、死死地盯着苏清南的脸,仿佛要将这张脸,连同今日所有的震撼与悔恨,一同刻入灵魂的最深处。
然后,在柳伯的搀扶下,她猛地转过身,用尽全身力气,跌跌撞撞地逃离,不敢再回头看一眼。
仿佛身后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座即将将她吞噬的……无底深渊。
苏清南静静地看着她仓皇逃离的背影,消失在风雪弥漫的街道尽头。
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
只是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人能察觉的微光。
“红尘纷扰,皆是过客。”
他低声自语,声音消散在风中。
然后,他走出府外,与她擦肩而过。
厚重的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
将门外的风雪,门内的隐秘,以及那一场刚刚落幕的、彻底改变了一个天之骄女命运的退婚闹剧……
一并隔绝。
北凉王府,依旧矗立在风雪中,沉默,神秘,深不可测。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又仿佛,一切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