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刺眼,却暖不透心底的寒。
直到踏上熟悉的青石板路,被夹杂着雪沫的冷风一吹,猛地打了个寒颤,柳丝雨才停下跟跄的脚步,大口喘息。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血液冲击着耳膜,嗡嗡作响。
手中那枚订婚玉佩,已被她无意识地攥得死紧,硌得掌心生疼,却丝毫无法分散她脑海中那翻江倒海般的混乱与惊悸。
“小姐,您……没事吧?”
柳伯急忙上前搀扶,满脸担忧。
他何曾见过自家心高气傲的小姐,露出这般失魂落魄的神色?
柳丝雨勉强站直身体,深吸了几口冰冷的空气,试图压下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颤栗。
没事?怎么会没事?
但她是青云宗圣女,是即将踏入九品大宗师境界的天之骄女。
怎能被这接二连三的冲击彻底击垮?
她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开始梳理,开始……说服自己。
“我没错……”
她低声呢喃,象是在对自己施加咒语,“退婚是对的……必须退……”
“苏清南……他就算有酒神贺知凉看门,有金刚地境的侍女,有满府的怪物高手……那又如何?”
她猛地睁开眼,眸子里重新凝聚起一丝近乎偏执的锐光。
“他终究只是个被皇帝厌弃、流放北凉的皇子。被困在这苦寒之地,再多的奇人异士追随,也不过是偏安一隅,图个自保罢了!”
“他的世界,只有这方寸北凉。而我柳丝雨的世界,是广阔的江湖,是至高的大道,是青云宗,是未来的……陆地神仙!”
“仙凡有别,云泥殊途!今日所见,不过是证明他有些特殊际遇,有些隐藏实力,但这改变不了他注定无法登上更高舞台的命运!”
“我离开他,断绝这门亲事,是斩断枷锁,是解脱!我将走得更高,更远,看到更广阔的天地!他北凉王府再诡异,再深不可测,与我何干?!”
她越说越快,声音也越来越坚定,仿佛要将这些话语深深烙入自己的神魂,驱散那不断滋生的寒意与……那丝微不可察的动摇。
对,就是这样!
她柳丝雨的骄傲,不容许她后悔!
她选择的路,一定是正确的!
然而,就在她强行重整心绪,准备招呼柳伯离开这是非之地时——
眼角的馀光,不经意地瞥向了王府大门的另一侧。
那里,连接着王府内部的回廊。
一道素白如雪、清冷绝尘的身影,正从那回廊的尽头,缓步走来。
银狐裘斗篷,玉簪绾发,冰湖般的眸子,精致得不似凡人的容颜……
白姑娘!
那个昨夜在寒风渡,与神秘面具人展开惊天大战,最后被面具人擒走的陆地神仙。
她怎么会在这里?!
而且看她的样子,步履从容,神色平静,身上并无束缚禁锢的痕迹,甚至……她手中还捧着一个暖手的小铜炉,仿佛只是在这王府中随意散步。
柳丝雨的呼吸瞬间停滞,瞳孔骤缩如针尖。
昨夜寒风渡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不受控制地冲入她的脑海——
面具人玄袍雪裘,诡谲木质面具,弹指间灭杀北秦玄境副司,与白姑娘冰剑雪枪对决,造成十里无雪的恐怖异象……最后面具人将她带走了……
带走……
带到了哪里?
北凉!
而白姑娘现在,就出现在北凉王府!
行动自由,状态平稳!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似乎能完美串联起所有线索的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闪电,狠狠劈中了柳丝雨。
那个神秘莫测、实力通神、敢携带剑圣头颅、视北秦精锐如无物、能擒拿陆地神仙的面具人……
那个被天下人嘲笑为废人、流放北凉、却拥有酒神看门、金刚侍女、满府怪物的北凉王苏清南……
这两个身份,这两个截然不同、云泥之别的形象……
会不会……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这个想法太疯狂,太不可思议,冲击力甚至超过了之前看到酒神贺知凉。
柳丝雨感觉自己的脑袋“嗡”的一声,几乎要炸开。
不!不可能!
苏清南怎么可能是那个面具人?
那个面具人展现出的实力、气度、手段,完全是凌驾于凡俗之上的恐怖存在。
而苏清南……就算他隐藏再深,就算他王府里有再多怪物,他本身,终究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一个被废的皇子!
他怎么可能拥有那样改天换地的力量?
可是……如果……如果那些怪物并非仅仅是追随他,而是……臣服于他呢?
如果酒神贺知凉看门,金刚地境侍女伺候,并非他有什么特殊际遇或背景,而是他……本身就拥有让这些恐怖存在心甘情愿俯首的……绝对实力呢?
寒风渡的面具人,不正拥有这样的实力吗?
柳丝雨的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轻微打颤,刚刚强行创建起来的心理防线,在这个可怕的联想面前,摇摇欲坠。
她死死地盯着回廊中那道越来越近的白色身影,仿佛想从白璃脸上看出些什么。
白璃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脚步微顿,冰湖般的眸子朝大门外淡淡地瞥了一眼。
那目光平静无波,如同看待路边的草木尘埃,没有丝毫情绪波动,很快便收了回去,继续沿着回廊,向着王府深处走去,消失在柳丝雨的视线尽头。
但这惊鸿一瞥,却让柳丝雨如同被冰水从头浇到脚。
白璃看她的眼神,太淡漠了。
那不是对陌生人的疏离,也不是对阶下囚的仇视,而是一种……近乎无视的平静。
仿佛她柳丝雨这个人,她青云宗圣女的身份,她今日来退婚的举动,在白璃眼中,都微不足道,引不起丝毫涟漪。
这种无视,与苏清南,与王府中其他人对她的态度,何其相似!
难道……她也如贺知凉、如芍药一样,是臣服于苏清南的?
这个念头让柳丝雨浑身发冷,几乎站立不稳。
“小姐?”
柳伯见她脸色瞬间惨白如鬼,眼神涣散,吓了一跳,连忙加大力道扶住她,“小姐,您怎么了?可是哪里不适?我们快些回客栈吧!”
柳丝雨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感觉喉咙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发不出声音。
她心中那刚刚燃起的、关于“更高更远”的自我安慰,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同阳光下的泡沫,一触即破。
如果……如果苏清南真的是那个面具人……
那她今日的退婚,她所谓的“斩断枷锁”、“仙凡有别”……岂不成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最大的……有眼无珠?
不!不会的!
一定是巧合!
一定是她想多了!
苏清南怎么可能是那种存在?
绝对不可能!
她拼命摇头,试图将这个荒唐可怕的念头甩出脑海。
就在她心神激荡,濒临崩溃之际——
“北地散人王恒,特来拜会北凉王殿下,恳请一见。”
一个沉稳浑厚声音,不高不低,却清淅传入每个人耳中的声音,在不远处的街道上响起。
声音中正平和,不带丝毫凌厉气势,却自有一股令人心折的宗师气度。
柳丝雨和柳伯下意识地转头望去。
只见一位身穿灰色布衣、身材魁悟、面容朴实的老者,正稳步朝着王府大门走来。
他步伐不快,每一步却仿佛丈量过一般,间距分毫不差。
手掌宽大,指节粗壮,太阳穴微微鼓起,双目开阖间隐有精芒流转,虽未携带兵刃,但整个人立在那里,就如同一杆宁折不弯、刺破苍穹的绝世长枪。
“枪仙……王恒!”
柳伯倒吸一口凉气,失声低呼。
柳丝雨也是心头剧震。
枪仙王恒,与竹剑仙吴白齐名的当世绝顶高手,同样被公认为半步陆地神仙,一手“破军枪法”霸道绝伦,有“枪出无回,仙神辟易”之威。
是真正屹立在武道巅峰的巨擘!
这等人物,竟然也来了北凉?
而且……看样子,也是冲着北凉王苏清南而来?
难道……又是来“问剑”或者“问枪”的?
柳丝雨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刚才关于苏清南身份的混乱思绪都被暂时压下,紧张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刚来一个竹剑仙吴白,现在又来一个枪仙王恒……这北凉王府,今日到底要掀起多少惊涛骇浪?
只见王恒走到王府大门前约三丈处,便停下了脚步。
他没有象吴白那样气势汹汹,也没有直接叩门。
而是整了整身上那件毫不起眼的灰色布衣,然后,在柳丝雨和柳伯难以置信的目光中——
这位名震天下、傲视群伦的枪仙,竟对着那扇紧闭的朱漆大门,以及门楣上那块金漆黯淡的匾额,双手抱拳,深深一揖,腰身弯成了一个躬敬的弧度。
“北地散人王恒,久慕王爷风采,特来拜会。冒昧叼扰,还请王爷恕罪。”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语气却带着一种清淅可辨的……敬意与恳切。
不是挑战,不是问罪,而是……拜会?
姿态还放得如此之低?
柳丝雨呆住了,大脑再次陷入一片空白。
枪仙王恒,半步陆地神仙,对那位“废人”北凉王苏清南,执弟子拜见师长之礼?
这……这世界到底怎么了?
门房内,那恼人的鼾声不知何时又响了起来,依旧响亮,依旧带着浓烈的酒气。
对于门外枪仙的拜见,没有任何回应。
王恒似乎并不意外,也不着急,依旧保持着躬身行礼的姿态,耐心等待。
风雪轻轻吹过,卷起他布衣的下摆。
堂堂枪仙,如同一个最守规矩的求见者,静立在北凉王府门外,等待着主人的回应。
这幅画面,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与震撼。
柳丝雨看着躬敬行礼的枪仙王恒,又看了看那扇沉默的、曾走出酒神贺知凉的大门,最后,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王府深处,那座看似朴素的正厅方向。
苏清南……
你……到底是谁?
一个前所未有的、冰冷刺骨的悔意,如同毒蛇的獠牙,悄然噬咬上了她刚刚还拼命维持骄傲的心。
这一次,她再也无法用任何理由说服自己。
只有一片不断扩散的、令人窒息的……恐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