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肃雪寒,但冷汗却已浸透了秦寿的后背。
胡三瘫跪在地、如同被抽去魂魄的凄惨模样,比满地的无头尸首更让他心惊肉跳。
那是纯粹精神层面、境界层次上的碾压!
自己这个入道玄境,能做到吗?
恐怕……不能!
眼前这面具人,深不可测!
逃!
一个清淅无比的念头,如同冰锥般刺入秦寿的脑海。
什么镇武司的颜面,什么下属的血仇,在生死面前,皆可抛却。
他是北秦镇武司副司,是入了玄境的大高手,有大好前程,绝不能莫明其妙地死在这荒郊野岭。
“走!”
秦寿当机立断,再不敢有丝毫尤豫,甚至顾不上还瘫跪在地上的胡三,口中低喝一声,身形已如鬼魅般向后飘退。
他退得极快,脚下步伐玄奥,正是北秦镇武司秘传的“游魂步”,身形在风雪与灯火的明暗交错间留下数道残影,虚实难辨,直扑洞开的客栈大门。
只要能冲出这客栈,融入外面茫茫风雪,便有生机!
然而,他快,苏清南却仿佛更快——或者说,根本无需快。
就在秦寿身形甫动、刚刚退至门口,一只脚已踏出门坎的刹那——
苏清南动了。
他依旧拎着那个乌木匣,只是空闲的左手,似乎极为随意地,朝着秦寿逃离的方向,轻轻一拂袖。
动作轻描淡写,如同拂去肩头一片并不存在的雪花。
没有罡风呼啸,没有真气狂澜。
但正全力施展身法,心神紧绷到极点的秦寿,却骤然感觉到一股莫可名状的“寒意”,并非物理上的寒冷,而是一种仿佛被整个天地孤立、排斥、锁定般的“寂灭”之意,瞬间笼罩全身!
他赖以自傲的玄境护体真气,在这股“意”面前,如同阳光下的肥皂泡,连一丝涟漪都未能激起,便悄然消融。
更可怕的是,他感到自己与周围天地元气的联系,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强行切断、剥离。
体内的真气运转陡然变得晦涩滞重,流畅无比的“游魂步”立刻出现了致命的迟滞!
“噗!”
秦寿闷哼一声,身形跟跄,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硬生生被逼停,倒退数步,重新跌回大堂之内。
只见他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嘴角溢出一缕鲜血。
他骇然抬头,看向那个依旧站在原地的玄袍身影,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与……绝望。
这是什么手段?!
禁绝天地?!
怎么可能?!
这已经涉及到了“天境”的层面!
即便是北秦镇武司那位闭关多年、疑似已触摸到天境门坎的大司座,恐怕也未必能如此轻描淡写地做到!
难道他已经……
这个认知,让秦寿的心彻底沉入冰窟。一股冰冷的死意,开始从脚底蔓延上来。
苏清南似乎并不急于取他性命,只是平静地望着他,那面具后的目光,仿佛在欣赏一只落入网中、徒劳挣扎的飞蛾。
然后,苏清南再次抬起了手。
这一次,食指微屈,指尖似有若无地,对准了秦寿的眉心。
一股远比方才更加清淅、更加纯粹的“杀意”,如同实质的针尖,遥遥锁定。
秦寿全身汗毛倒竖,神魂剧震,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被那无形一指洞穿紫府、形神俱灭的惨状。
他想要挣扎,想要拼死一搏,可在那浩瀚如渊、寂灭如死的“意”的笼罩下,他连提起真气的勇气都在飞速流逝。
吾命休矣!
秦寿闭上了眼睛,心中一片惨然。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且慢。”
一个清清冷冷、如同冰泉漱石、却又带着某种奇异穿透力的女声,忽然从客栈门外、风雪呼啸的黑暗中传来。
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淅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仿佛瞬间压过了风雪的呜咽,也驱散了几分大堂内浓得化不开的血腥与死意。
苏清南那即将弹出的手指,微微一顿。
秦寿猛地睁开眼,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脸上爆发出狂喜与希冀,嘶声喊道:“救我!”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柳丝雨、柳伯,以及那些尚存意识的幸存者,都不由自主地循声望向客栈门口。
风雪卷涌。
一道白色的身影,仿佛踏着风雪而来,缓缓出现在门口的光影交界处。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袭素白如雪的衣裙,裙摆在寒风中微微拂动,却不沾半点雪水泥污。
外罩的银狐裘斗篷在昏暗灯火下流转着柔和而华贵的光泽。
她迈过门坎,走入大堂。
灯火终于清淅地照亮了她的容颜。
霎时间,仿佛连时间都停滞了一瞬。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
肌肤胜雪,莹白如玉,仿佛汇聚了天地间所有的清辉与灵气。
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
不,那眸子并非秋水般的盈盈,而是一种更深邃、更平静、如同亘古冰封的湖面,倒映着灯火,却映不出丝毫温度与情绪。
鼻梁小巧挺直,唇色是极淡的樱粉,精致得如同最完美的玉雕。
一头青丝如瀑,仅用一根白玉簪松松绾着,几缕发丝垂落颊边,更添几分惊心动魄的脆弱与清冷之美。
她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自带一层无形的光晕,将周遭的血腥、污秽、恐惧、混乱都隔绝开来。
整个粗粝、残酷、充斥着死亡气息的客栈大堂,因为她的出现,竟显得有些不真实起来。
美得不似凡尘中人。
美得……令人窒息。
柳丝雨一向自负容貌绝世,在青云宗亦是公认的仙子般人物,可此刻见到这白衣女子,心中竟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自惭形秽。
那不仅仅是容貌上的差距,更是一种气质、一种仿佛与生俱来的、高踞云端般的清冷与疏离。
就连见识广博、心神几乎被苏清南震慑住的柳伯,眼中也闪过难以掩饰的惊艳。
秦寿见状,喜意全无,全身冰冷。
来人怎么是白姑娘?
这女人手无缚鸡之力,怎救他?
完了,全完了!
然而,最令人意外的反应,却来自苏清南。
在白衣女子踏入大堂、容颜完全展露的那一刻,苏清南那始终平静无波、仿佛万物不萦于怀的身形,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他那戴着诡谲面具的脸,似乎也朝着白衣女子的方向,稍稍转正了一些。
虽然隔着面具,无人能看清他的表情,但所有人都能感觉到,其注意力,在这一刻,似乎完全被这突然出现的白衣女子所吸引。
觉得那不是寻常男子见到绝色美女时的惊艳或痴迷。
更象是一种……疑惑,一种探究,一种仿佛看到了某种极其意外,甚至不该出现在此地之物的……凝神审视。
白衣女子,也就是白姑娘。
她那双冰湖般的眸子,自踏入大堂起,便一瞬不瞬地,落在了苏清南身上。
更准确地说,是落在他手中那个乌木匣上,以及……他那张似笑非笑的面具上。
她的目光平静依旧,但若细看,却能发现那平静的冰湖深处,似乎也荡起了近乎涟漪的波动。
难道他看出什么了?
两人隔着数丈距离,隔着满地尸骸与血污,无声对视。
空气仿佛凝固,连风雪声似乎都远去。
“你要救他?”
苏清南终于开口,声音通过面具,依旧有些沉闷,却似乎比之前多了一丝笑意。
白姑娘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淡淡道:“放过他,或者我杀了你。”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仿佛她说的不是威胁,而是一个即将发生的事实。
苏清南似乎被这话逗乐了,低低的笑声从面具后传出:“杀我?”
他摇了摇头,那根对着秦寿眉心的手指,再次微屈,杀意凝聚。
显然,他并不打算因为一个女子的言语就改变主意。
秦寿的心再次沉到谷底,几乎绝望。
就在苏清南指尖那无形杀意即将迸发的电光火石之间——
白姑娘动了。
她身形未动,但那只一直自然垂落的右手,却仿佛跨越了空间与时间的阻碍,以肉眼根本无法捕捉的速度,倏然抬起,朝着苏清南的方向,隔空虚虚一按。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
但苏清南周围丈许范围内的空气,却骤然发出了不堪重负的,细微的“喀喀”声。
仿佛有无数无形的枷锁凭空生成,要将他连同那片空间一起冻结。
苏清南即将弹出的手指,受到了极其细微、却真实存在的阻滞。
他的动作,慢了微不足道的一刹那。
也就在这一刹那——
白姑娘的左手五指,快得在空中拉出了一片残影,朝着瘫软在地的秦寿遥遥一抓。
一股柔和却沛然莫御的冰寒劲力,如同无形的丝绦,瞬间缠住秦寿的腰身,猛地向后一拽!
秦寿只觉得一股巨力传来,身不由己地向后倒飞,如同腾云驾雾般,堪堪擦着苏清南那无形杀意的边缘。
被硬生生拉到了白姑娘身后丈馀之地,砰然落地,摔得七荤八素,却也终于脱离了那致命的锁定。
他顾不得疼痛,骇然抬头,看向前方那个白衣如雪、背影纤细的女子,眼中充满了无与伦比的震惊与茫然。
这……这是那个一路上需要他小心伺候、手无缚鸡之力的白姑娘?
隔空摄物!
精准救人于玄境杀意锁定之下!
这份眼力、这份对力量的掌控、这份举重若轻……
她的实力,竟与那面具人平分秋色。
秦寿感到脸上火辣辣的,心中那点不甘与轻视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后怕与庆幸。
苏清南似乎也有些意外。
他收回手指,饶有兴致地看向白姑娘。
“有意思。”他淡淡道,“没想到,这里还能遇到一个……勉强能看的。”
话音未落,他动了。
这一次,不再是随意拂袖或弹指。
他脚下轻轻一踏。
整个人,连同手中乌木匣,便已从原地消失。
不是极速移动留下的残影,而是仿佛融入了周遭的空气与光影,以一种违背常理的方式,瞬间出现在白姑娘身前三尺。
没有带起一丝风声,却比狂风更迅疾,比鬼魅更莫测。
手中乌木匣甚至被他当作兵器,简简单单,朝着白姑娘的肩头砸来。
但白姑娘那双冰湖般的眸子,却在瞬间收缩到了极点!
她看得分明,那乌木匣的来势,看似平平无奇,实则封死了她所有闪避腾挪的空间。
更蕴含着一种沉重如山、却又灵动如水的奇异力道,仿佛一片天地随着那木匣一起,向她倾轧而来。
不能硬接!
白姑娘足尖一点地面,身形如一片毫无重量的雪花,向后飘飞,同时双手在身前急速划动。
随着她手指划过,空气中骤然凝结出无数细密晶莹的冰晶。
这些冰晶并非随意飘散,而是在某种无形力量的牵引下,瞬间组合、排列,化作一面面冰晶盾牌,层层叠叠,护在她身前。
每一面冰盾都闪耀着玄奥的寒光,散发着冻结气血、迟滞真元的寒意。
这正是她所修“寒魄玄功”中的高深防御法门——千重冰璇。
苏清南的乌木匣,砸在了第一面冰盾上。
叮!
一声清脆如琉璃碎裂的轻响。
那面足以抵挡神兵利刃劈砍的冰盾,连一瞬都未能坚持,便悄然化为齑粉。
紧接着是第二面,第三面……
“叮叮叮叮……”
密集而清脆的碎裂声连成一片,如同疾风骤雨敲打玉盘。
苏清南的脚步没有丝毫停滞,手中的乌木匣也只是保持着匀速前点。
那一面面高速旋转、散发着凛冽寒气的冰璇盾牌,在他面前,脆弱的如同春日河面的薄冰,触之即溃。
纷纷扬扬炸裂成漫天晶莹的粉末,在灯火与风雪映照下,折射出梦幻迷离的光彩,却丝毫不能阻挡他分毫。
白姑娘身形飞退,快如浮光掠影,脚尖几次在梁柱、墙壁上轻点借力,姿态优美如仙鹤凌空,但脸色却越来越凝重,越来越苍白。
她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对手!
对方的招式,朴素到了极点,似乎根本不屑于使用任何花哨的技巧,只是最简单的前进,最直接的点杀。
可就是这最简单直接,却蕴含着一种她完全无法理解,无法破解的“势”与“法”。
仿佛对方本身就是“道”的化身,一举一动皆合天地法理。
他不是天境,而是陆地神仙!
白姑娘心下顿时有了判断,眉头顿时皱起。
转瞬之间,两人一进一退,已从客栈大堂中央,追逐至靠近后院的空旷地带。
沿途桌椅无声碎裂,地面凝结出诡异的冰霜又迅速化开,留下一个个清淅的脚印。
客栈内幸存的人们早已看得目定口呆,心神摇曳。
柳丝雨紧紧抓着柳伯的衣袖,指节发白。她从未想象过,武学交锋竟能达到如此境界。
没有毁天灭地的光影,没有震耳欲聋的轰鸣。
但那举手投足间展现出的对力量的绝对掌控,对天地之“势”的巧妙借用,以及对战局精准到毫巅的把控,都远远超出了她的认知。
白姑娘的寒冰功法已堪称神乎其技,可在那面具人面前,却显得如此无力。
柳伯更是面色惨白,口中喃喃:“以简御繁,以拙破巧……这……这已是近乎于神仙的境界了……陆地神仙,两个陆地神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