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肉面很快被端了上来。
粗瓷海碗,汤色清亮,上面铺着满碗厚薄均匀的酱色牛肉,几根翠绿的青菜,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没有葱花,正如苏清南所要求。
胡图鲁亲自端着托盘,手臂绷得紧紧的,生怕洒出一滴汤水。
他将面碗小心翼翼地放在苏清南面前的桌上,然后低着头,弓着腰,大气不敢喘地退到一旁,额角的冷汗混着灶间的热汽,顺着脸颊往下淌。
整个大堂的目光都聚焦在这碗面上,聚焦在那只拿起筷子的手上。
苏清南拿起竹筷,在碗边轻轻顿了顿,然后挑起一箸面条。
“吸溜——”
轻微而清淅的吸食声,在这落针可闻的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
他就这么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动作舒缓,从容不迫。
每一口都咀嚼得仔细,仿佛在品尝什么珍馐美味。
这份镇定,或者说漠然,比任何咆哮威胁都更让人心底发寒。
胡图鲁和剩下的北秦细作们垂手肃立在一旁,如同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连吞咽口水都小心翼翼。
柳丝雨和柳伯,以及其他几个勉强还能保持清醒的江湖客、商人,也都摒息凝神,不敢发出丝毫声响,生怕惊扰了这位煞星。
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和门外永无止息的风雪呜咽,伴随着那轻微的咀嚼声。
时间,在这诡异的平静中,被拉得格外漫长。
终于,苏清南放下了筷子。
碗里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饱了。”
他淡淡说了一句,声音通过面具传出,有些沉闷,却清淅地敲在每个人心头。
胡图鲁浑身一激灵,连忙上前,谄媚又徨恐地问道:“前……前辈,可还满意?”
苏清南没回答,只是用指尖指了指旁的乌木匣。
胡图鲁立刻会意,几乎是扑过去,强忍着对那颗头颅的本能恐惧和恶心,用颤斗的手,小心翼翼地整理好那颗死不暝目的头颅,盖好盖子。
整个过程,他的牙齿都在不受控制地打颤。
做完这一切,他如同完成了一项艰巨的使命,后退几步,深深低着头,等待着未知的发落。
苏清南拎起了那个装着剑圣头颅的乌木匣。
他站起身,银灰色的雪貂裘随着动作微微晃动。
然后,他向前,踏出了一步。
仅仅只是一步。
很寻常的一步,就象普通人从桌边起身,打算离开。
胡图鲁等人见状,终于松了一口气。
然而——
就在他脚掌落地的刹那。
时间与空间,仿佛发生了某种难以理解的扭曲。
没有任何预兆,没有罡风呼啸,没有真气鼓荡,甚至没有看到任何兵器出鞘的寒光。
胡图鲁脸上的谄媚与劫后馀生的庆幸瞬间定格,紧接着,他的脖颈处出现了一道极淡的红线。
红线迅速扩大。
噗——
鲜血如同压抑了许久的喷泉,从他的脖颈断裂处狂飙而出,冲天而起。
那颗硕大的头颅,带着凝固的惊愕表情,斜斜地从肩膀上滑落,“咚”地一声砸在地板上,骨碌碌滚出老远。
几乎在同一瞬间——
噗!
噗!
噗!
……
连续数声几乎重叠在一起的,令人牙酸的闷响。
围在周围的另外七名北秦细作,无论站立的姿态如何,手中的兵刃是否举起,脸上的表情是恐惧还是茫然,他们的脖颈处,都诡异地出现了同样的红线,同样的鲜血狂喷,同样的头颅滚落!
八具无头尸身如同被瞬间抽走了所有支撑,保持着生前的姿势,僵立了短短一瞬,然后便轰然倒地,砸起一片尘埃。
鲜血迅速从断颈处汩汩流出,在地板上蔓延开来,汇聚成一片片刺目的、粘稠的猩红。
浓郁的血腥味,瞬间压过了炭火气、酒气、面汤气,充斥了整个大堂。
一切发生得太快,太诡异。
从苏清南踏出那一步,到八颗人头落地,八具尸体倒下,不过是一个呼吸之间。
大堂内,陷入了比之前看到剑圣头颅时,更加彻底、更加死寂的凝固。
柳丝雨的瞳孔收缩到了极点,娇躯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斗。
她甚至没有看清发生了什么!
没有剑光,没有掌风,没有感受到任何内劲或真气的波动!
那八个身手不凡、至少也是七品修为的北秦精锐细作,就这么……莫明其妙地,被同时枭首?!
这是什么手段?!
柳伯同样骇然失色,他比柳丝雨修为更高,感知也更敏锐一些。
在那一瞬间,他隐约捕捉到了一丝……快到了极致、也锋利到了极致的“意”!
但那“意”一闪而逝,根本无法捉摸,更无法理解!
未见其剑,但见其利!
杀大宗师如割草芥!
这……这已完全超出了他对武学的认知范畴。
难道真是……传说中的以意御剑,念动即杀?
此人……究竟是何等境界?!
其他还能保持清醒的几人,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有几个直接两眼一翻,晕死过去。
剩下的也是面无人色,瘫软在地,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看向苏清南的眼神,如同在看一尊行走在人间的魔神。
苏清南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甚至没有多看那满地的尸体和无头的惨状一眼。
拎着乌木匣,他继续迈步,朝着客栈门口走去。
雪貂裘的下摆拂过沾染了血污的地面,却纤尘不染。
就在他距离门口还有两三丈远时——
“砰!”
客栈那扇厚重的木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
凛冽的风雪裹挟着刺骨的寒意,汹涌而入,吹得大堂内的灯火剧烈摇曳,血腥气也被冲散了些许。
两道身影,出现在门口。
为首一人,高瘦冷峻,细眼精光,周身气息沉凝如山,风雪不侵,正是北秦镇武司副司,秦寿!
他身后,跟着心腹胡三。
二人刚一进门,便被扑面而来的浓烈血腥味呛得眉头一皱。
目光迅速扫过满地狼借——
横七竖八倒地的中毒者,几具刚死不久、脖颈处还在汩汩冒血的无头尸身,滚落四处、面目狰狞的人头……
秦寿的脸色瞬间阴沉如水,细长的眼睛眯起,寒光四射。
他一眼就认出了胡图鲁那颗滚在脚边不远,死不暝目的头颅!
丙字队全灭?!
他的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大堂内唯一一个站着,且正在向外走的身影。
玄袍,雪貂裘,诡谲木质面具,手中拎着一个乌木匣。
“站住!”
秦寿一声冷喝,声如寒铁交击,带着入道玄境高手的威压,如同实质的冰潮席卷开来,震得大堂梁柱上的灰尘都簌簌落下。
他一步跨入,挡在了苏清南的前路上,眼神锐利如刀,上下打量着这个气息晦涩难明,但却给他一种莫名危险感的面具人。
“这些人,是你杀的?”
秦寿的声音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质问,以及一丝被冒犯的怒意。
胡图鲁是他的下属,虽然不算内核,但在他眼皮底下被人杀光,这是打他秦寿的脸,更是打北秦镇武司的脸。
苏清南停下了脚步。
面具微微转动,看了秦寿一眼。
没有回答。
这份沉默,在秦寿看来,无异于默认与挑衅。
“好胆!”
秦寿怒极反笑,“在我北秦地界……呃!”
他话到一半,猛然想起此地已是大干北凉,硬生生顿住,但杀意更浓,“不管你是谁,杀我镇武司的人,今日,需给本座一个交代!”
他周身衣袍无风自动,一股磅礴浩瀚,远超胡图鲁的气息缓缓升腾,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牢牢锁定了苏清南。
入道玄境的威压全力释放,让远处瘫软的柳丝雨等人都感到呼吸一窒,心头如同压上了巨石。
“头儿,跟他废什么话!宰了他,为兄弟们报仇!”
胡三早已按捺不住,眼中凶光一闪。
他见苏清南孤身一人,虽然刚才的场景诡异,但他更相信自家副司的实力。
入道玄境,在北秦也是顶尖高手,岂是寻常人能敌?
话音未落,胡三已然出手!
他深知先下手为强的道理,更存了在副司面前表现的心思。
身形如鬼魅般一闪,瞬间绕到苏清南侧后方,手中一抹乌光乍现,竟是一柄淬了剧毒的短刃,悄无声息地刺向苏清南后腰命门!
这一下偷袭,狠辣刁钻,速度极快,配合他本身诡异的幽灵步,即便是同阶高手,仓促间也难以躲避!
柳丝雨甚至来不及惊呼。
然而——
苏清南根本没有回头。
甚至连脚步都未曾停顿。
他只是……微微侧首。
那张似笑非笑、似悲非悲的木制面具,朝着胡三偷袭的方向,轻轻转了一下。
面具上空洞的眼框,仿佛有两道无形的目光,穿透了木质,落在了胡三身上。
就是这一眼。
让正全力突刺,志在必得的胡三,浑身猛地一僵!
如同高速奔跑中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坚不可摧的冰墙。
不,不是冰墙。
那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最本能的恐惧与战栗。
仿佛被九天之上的神只漠然一瞥,又仿佛被九幽之下的魔神锁定了魂魄!
他感觉自己的一切杀意、气劲、动作,都在这一眼之下,变得毫无意义,变得可笑至极!
一股难以形容的、冰冷到极致的“意”,顺着他的目光,逆冲进他的脑海,瞬间冻结了他的思维,瓦解了他所有的勇气与力量!
“哐当!”
淬毒短刃脱手落地。
胡三保持着前冲突刺的姿势,僵立在原地,脸色惨白如纸,双眼瞳孔放大,充满了无边的恐惧与茫然。
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斗,冷汗瞬间湿透全身,牙齿咯咯作响。
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这个身手不凡的镇武司好手,竟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直接瘫跪在了地上。
脑袋深深埋下,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地面,如同最虔诚的信徒在朝拜神明,又如同待宰的羔羊在恐惧中屈服。
没有交手。
没有接触。
仅仅是一个眼神。
便让一名经验丰富、心狠手辣的北秦精锐,彻底崩溃,跪地不起!
秦寿的瞳孔,在这一刻,骤然缩成了针尖大小。
他脸上的怒意与杀机,瞬间被无与伦比的震惊与凝重所取代。
他看得分明,胡三并非中了什么幻术或音功,而是被一种更高层次、更本质的“势”或“意”,直接碾压了。
这需要对自身境界、对天地之道的理解,达到何等恐怖的境地,才能做到?!
眼前这个面具人……
秦寿的手,缓缓按向了腰间的刀柄,掌心,却已然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风雪从洞开的大门疯狂灌入,吹得他衣袂猎猎作响。
客栈内,血腥气弥漫。
两拨人,隔着几步的距离,无声对峙。
空气,仿佛再次冻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