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渡外三十里,官道早已被肆虐的风雪掩盖得模糊不清。
一辆看似普通的青篷马车,却在没膝深的积雪中,异常平稳地前行着。
拉车的两匹黑马神骏非凡,鼻孔喷出的白气凝而不散,马蹄落下时,积雪竟会自动向两侧滑开少许,显是异种。
赶车的是个两个穿着厚厚羊皮袄,戴着护耳毡帽的汉子,脸颊冻得通红。
一个被风雪吹得瑟瑟发抖,一个却依旧腰背挺直,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前方白茫茫的天地。
那腰背挺直之人名叫秦寿,北秦镇武司副司。
他身形高瘦,约莫四五十岁年纪,面容冷峻,一双细长的眼睛开阖间精光隐现,落雪落在他的身上瞬间被蒸干,风雪不侵。
这是踏入入道玄境的显著特征。
此等修为,在北秦镇武司内亦是顶尖高手,足以独当一面。
然而此刻,他却沦为了马夫。
“……白姑娘,前方三十里便是寒风渡,有一处客栈,虽简陋,却也能暂避风雪,补充些热水干粮。这鬼天气,马也乏了,您看……是否稍作休整?”
车厢内,与车外的酷寒截然不同。
四壁似乎衬着某种保暖的皮毛,地上铺着厚实的绒毯,角落里的黄铜小炭炉烧得正旺,散发出融融暖意,还带着一丝清雅的甜香。
炉上煨着一把紫砂小壶,水汽袅袅。
一女子穿着素白如雪的衣裙,料子轻薄柔软,在这温暖车厢内显得恰到好处。
外罩一件银狐裘的斗篷,兜帽摘下,放在一旁。
她的肌肤极白,白得近乎透明,如同上好的羊脂玉,又象枝头初绽的梨花。
眉眼精致得如同画中仙姝,鼻梁小巧挺直,唇色是淡淡的樱粉。
一头青丝如瀑,只用一根简单的白玉簪子松松绾着,几缕碎发垂在颊边。
美。
一种不食人间烟火、清冷到了极致的美。
可若仔细看,便能发现,她那长长的睫毛下,那双偶尔睁开的眸子,并非寻常美人的秋水盈盈,而是一种……毫无温度的平静。
如同万年不化的冰湖深处,倒映不出任何光影,也映不出任何情绪。
听到秦寿的问话,她眼睫未动,只是轻轻“恩”了一声,算是同意。
秦寿松了口气,却又觉得胸口那股憋闷更重了些。
旁边赶车的汉子,是他的心腹下属之一,名叫胡三,也是镇武司的好手。
胡三瞥了一眼车厢方向,压低声音,带着男人间惯有的那种暧昧与好奇,凑近秦寿问道:“头儿,里面这位白姑娘……到底什么来头?长得可真他娘的……带劲!就是冷了点。这一路南下,兄弟都快冻成冰坨子了,她倒好,在里面暖暖和和……”
“闭嘴!”
秦寿脸色一沉,低喝道,细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厉色,“不该问的别问!管好你的眼睛和嘴巴!这位……是上面直接派下来的,此次潜入大干,一切行动,需听她调度。包括我!”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有些艰难,带着浓浓的不甘与困惑。
胡三吓了一跳,连忙噤声,不敢再言,心里却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连秦副司这等入道玄境的大高手,都要听这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子调度?
还得给她当副手?
这白姑娘……究竟是什么通天的人物?
秦寿自己也纳闷,不,是极其郁闷。
他秦寿,堂堂镇武司副司,入道玄境的修为,在北秦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此次奉命潜入大干,接应一位重要人物,并协助其执行一项绝密任务。
他本以为自己是主导,最多与人合作。
谁曾想,到了接头地点,见到的却是这么个年轻得过分、美得过分、也冷得过分的小姑娘。
更让他难以接受的是,上峰的命令明确无误:此次行动,以白姑娘为主,秦寿及其所属,皆需听命于她,全力配合,护卫其安全,直至任务完成。
凭什么?!
就凭她那张脸?
还是凭她那看起来风一吹就倒的身子骨?
秦寿暗中试探过,这白姑娘身上,确实没有半分内力或真气的波动,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普通人。
可上峰的命令不容置疑。
他只能将这口闷气生生咽下,一路小心伺候着。
可看着对方那副仿佛一切都理所当然的冷淡模样,秦寿就觉得心口堵得慌。
“哼,乳臭未干……”
他在心里暗暗嗤了一声,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扫过紧闭的车厢门帘,那惊心动魄的美丽容颜和冰封般的眼神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极其诡异而危险的魅力,让他这个见惯风浪的老江湖,都有些心底发毛。
“加快些,赶到客栈。”
秦寿收回思绪,沉声吩咐。
这风雪里待久了,实在难受,他也想早点喝口热酒,暖暖身子。
胡三应了一声,轻轻挥动鞭梢,两匹黑马嘶鸣一声,加快了几分速度。
马车碾过深深的积雪,留下一道清淅的辙印,旋即又被狂舞的雪片迅速掩埋。
车厢内,白姑娘缓缓睁开了眼睛。
掀开一角车窗,风雪盈身。
她却丝毫不在意。
那双冰湖般的眸子,平静地望着前方。
指尖轻轻拂过怀中抱着的一个长条形,用厚厚锦缎包裹着的物件。
关上窗。
外面风雪呼号,车内暖香宜人。
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只有一种早已浸透骨髓,与生俱来的……冷。
……
与此同时。
寒风渡,无名客栈。
时间,仿佛在匣盖打开的那一瞬间,彻底凝固了。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最坚固的寒冰冻住,死死黏在那颗从乌木匣中滚落出来的头颅上。
头颅在桌面上骨碌碌转了小半圈,面容正好朝向大堂中央。
花白的头发凌乱地沾着些许暗褐色的血污,面容清癯,皱纹深刻,此刻却因极致的恐惧与不甘而扭曲变形。
一双眼睛瞪得滚圆,瞳孔早已涣散,却依旧残留着生前最后一刻所见的、足以令灵魂崩碎的骇然。
空气里,除了炭火偶尔爆出的“噼啪”声,只剩下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呼吸声,以及……几声压抑到极致的、牙齿打架的“咯咯”声。
“这……这是……”
那书生模样的中年人离得最近,看得也最清楚。
他脸上血色褪尽,嘴唇哆嗦着,眼睛瞪得比那颗头颅还大,仿佛下一秒就要晕厥过去。
“剑……剑……无伤……是剑圣!无伤剑……剑无伤!”
一个剑客忽然高声呐喊。
他死死盯着那颗头颅,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个字都象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挤出来。
“剑圣的头颅……在这里……”
“被人一剑枭首……不翼而飞的头颅……”
震撼!
无与伦比的震撼!
如同万钧雷霆,狠狠劈在每个人的天灵盖上,劈得他们神魂出窍,思维停滞。
凉州剑无伤,不败天境的剑圣,公认的当世剑道巅峰人物。
他的头颅,竟然被人盛放在一个木匣里,带到了这北凉苦寒之地,一个不起眼的客栈中!
而携带这颗头颅的人……
所有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缓缓地、颤斗地,移向了那个依旧安坐如山的玄袍身影。
银灰色的雪貂裘,诡谲的木质面具,修长的手指还搭在桌面上轻点。
平静。
令人骨髓发寒的平静。
仿佛他随身携带的不是一位剑圣的头颅,而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物品。
“嗬……嗬……”
胡图鲁的喉咙里发出拉风箱般的声音,他死死地瞪着那颗头颅,又猛地抬头看向苏清南,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着,青筋暴起,冷汗如同小溪般涔涔而下,瞬间浸透了他的内衫。
九品大宗师的感知远比旁人敏锐。
在那匣盖掀开的刹那,他不仅仅看到了剑圣的头颅,更清淅地感受到了一股……即便人已死去、头颅离体,却依旧残留着令人灵魂都为之颤栗的锋锐剑意。
以及,一股隐晦可怕的……斩杀者的气息!
那气息,与眼前这面具人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深不见底的平静,隐隐呼应。
一个荒诞绝伦,却又让他不得不信的念头,如同毒藤般疯狂滋生,缠紧了他的心脏——
一剑斩杀不败天境剑圣的……就是这个戴着面具人!
他之前竟然还妄想抢夺对方的木匣?
还威胁对方?
找死!
极致的恐惧,让胡图鲁的双腿开始发软,几乎要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
他想逃,想立刻离开这个鬼地方,离这个恐怖的面具人越远越好。
可他的脚却象生了根,钉在地上,动弹不得。
剩下的北秦细作们更是面无人色,握刀的手抖得厉害。
看向苏清南的眼神,充满了无边的敬畏与恐惧,如同仰视九天神只,又如同凝望九幽恶魔。
柳丝雨同样震惊得无以复加。
她胸前的清心暖玉,传来一阵阵愈发强烈的冰凉感,并非寒意,而是一种遇到更高层次能量场时的自发预警。
她看着桌上那颗曾经叱咤风云,如今却死状凄惨的头颅,再看看那个气定神闲的面具男子,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从心底最深处弥漫开来,瞬间席卷四肢百骸。
这个人……到底是谁?
他为何随身携带剑圣的头颅?
他与剑圣之死……不,他就是斩杀剑圣之人?!
青云宗内,剑圣剑无伤的名字也如雷贯耳,乃是宗主、太上长老们提及都需慎重对待的人物。
能斩杀这等存在……此人的修为,究竟到了何等地步?
不败天境?
还是……
她不敢再想下去。
之前因对方气质特殊而产生的一丝若有若无的探究,此刻已全部化为深深的忌惮与对未知强大的本能颤栗。
苏清南似乎对周遭死寂般的震撼与恐惧毫无所觉。
他伸出手,用一方雪白的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了一下刚刚捏过刀刃的食指与中指,仿佛上面沾染了什么不洁之物。
然后,他将丝帕随意丢在桌上,盖住了那颗头颅瞪大的双眼。
这个细微的动作,却让胡图鲁等人心头再次狂跳。
“前……前辈……”
胡图鲁用尽毕生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变了调的字,腰身不自觉地深深弯了下去,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斗与讨好,“晚辈……晚辈有眼不识泰山!冒犯……冒犯前辈虎威!晚辈……晚辈这就滚!立刻滚!绝不敢再污了前辈的眼!”
他语无伦次,只想立刻逃离。
苏清南笑道:“我的牛肉面还没上呢。”
胡图鲁吓得连滚带爬,“我……我这就去做……”
“不要放葱花。”
“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