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练时间久了，霍达的胳膊从最初的酸麻到后来的几乎失去知觉，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但他看着身边同样疲惫却依旧坚持的同袍，看着前方始终挺立、声音已经沙哑却依旧清晰的关平曲长和贺平丘屯长，他咬紧了牙关。
第三天下午，当最后一次变阵完成，全军终于在一次漫长的“停止”口令中静止下来时，霍达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虚脱，但同时也有一股微弱的热流在胸中涌动。
他回头望去，只见原本有些散乱的数千人马，如今虽然满身尘土，脸上带着倦容，但整个军阵肃立，一股无形的杀气凝聚在一起。他忽然明白了关将军话里的意思。一个人，哪怕武艺再高，在这千军万马的战场上，也只是一粒沙。但当这数千人、数万人凝聚成一个整体，听从同一个号令，如臂指使时，他们就是一股能摧毁一切、也能守护一切的洪流。
他紧了紧手中已经被汗水浸得发亮的长枪杆，望向北方，那里是传说中曹操大军即将到来的方向。心中的恐惧似乎被这三天磨去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与身边这群同袍血脉相连的责任感。
风暴将至，但他们，已经初步学会了如何并肩而立。
操练结束的号角声余音未散，军营中并未立刻陷入往日的喧嚣，反而弥漫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松弛感。
大战将至的阴影如同天际积聚的浓云，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因此，上峰下达了“分屯轮休”的命令，每个屯的士兵可以获得短短两天的休整，但严禁出营，所有人都明白，这是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宁静，刀锋随时可能出鞘。
在这一片外松内紧的氛围中，屯长贺平丘来到了霍达所在的队进行视察交流。他在队长王俊和另一位队长张须全的陪同下，缓步穿行在临时营区间，逐一巡视各个伍，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与遇到的每一个士兵拉几句家常，问问籍贯，聊聊风物。
霍达站在自己伍的弟兄们中间，冷静地看着这一切。他清楚，这并非简单的巡视，而是一种高明的治军手段，在无形的压力绷紧弓弦之前，由长官亲自出面，给予士兵们一种被关怀的错觉，舒缓他们过度紧张的神经。
当贺平丘在什长王猛的陪同下，终于走到霍达这一伍面前时，目光立刻精准地锁定了霍达。这位屯长身材不算高大，但眼神锐利，自带一股行伍中磨砺出的精干之气。
他停下脚步，直接开口，声音洪亮却带着一丝探究：“你就是那个被少将军直接任命为伍长的霍达？”
霍达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地行礼回应：“是的，屯长。我就是霍达。”
贺平丘脸上露出一丝赞许，点了点头：“嗯，不错。你之前弄的那个算术之法，清点物资粮草确实快了不少。还有那个治疗‘野盲症’的食补方子，军中有几个弟兄吃了你建议的那些肝腑和野菜，夜里确实能看清些东西了。这是积德的好事。”他话锋一转，带着些许好奇问道：“你是哪里人？看来学识颇为渊博啊，不像寻常军汉。”
这个问题在意料之中。霍达面色平静，按照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与追忆：“回屯长，只记得老家是江东太平府人士，后来流落至此，清醒时已在樊城周边。至于那些杂学，是早年一位云游的师傅教的，可惜，师傅他老人家早已仙去了。”
这番说辞半真半假，既交代了模糊的来历，又将自身的异常之处推给了一位无从查证的“师傅”。
贺平丘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也不再深究，朗声笑道：“好，好！正所谓，英雄不问出处。有这份本事，又得少将军青眼，好好干！将来，你必定能走到我这个位置，甚至更高！”他这话说得真心实意，在军中，有背景关系本身就是一种实力，若自身再有点真才实学，前途自然光明。
霍达立刻挺直腰板，声音沉稳而坚定：“是，屯长！霍达必定竭尽全力，完成任务！”他没有称呼之前的“长官”，而是精准地回应了“屯长”。
这一个细节让贺平丘更满意，脸上的笑容又深了几分。他转过头，对着一直肃立在一旁，如同铁塔般的仕长王猛半是叮嘱半是打趣地说道：“王猛，听到了吗？这可是个好苗子，你要好好教导他行军布阵、战场厮杀的本事。他这种有文化的，脑子活络，将来必是军中将才之选，前途不可限量，以后啊，肯定比你这个只会埋头冲杀的大老粗厉害！”
王猛黝黑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只是瓮声瓮气地抱拳回应：“屯长放心！俺一定把会的都教给霍伍长！”他看向霍达的眼神里，没有嫉妒，只有一丝审视和期待。
贺平丘满意地拍了拍霍达的肩膀，又对全伍士兵勉励了几句，这才在王俊和张须全的陪同下，走向下一个伍。
霍达站在原地，看着贺平丘离去的背影，眼神深邃。
周围的士兵因为屯长的亲自鼓励而显得有些兴奋，低声议论著。
而霍达心中却如明镜一般，所有的放松、所有的关怀、所有的期许，最终都指向一个目的：在即将到来的大战中，让他们这些卒子，更加效命，更加勇猛地冲向那片生死未知的疆场。
贺平丘的身影消失在张须全那一队的营帐后方，方才因长官视察而略显紧绷的空气，似乎才缓缓流动起来。但那份无形的压力并未消散，反而更加清晰地萦绕在每个人心头。
仕长王猛没有立刻解散众人，他黝黑粗犷的脸上，平日里的憨直收敛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严肃。他目光扫过自己麾下的两名伍长，霍达和徐大山，沉声道：“霍达，大山，跟我走走。”
三人沿着营帐间的狭窄通道缓步而行，与其他仍在享受“休假”、低声谈笑或擦拭武器的士兵们擦肩而过，但气氛却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