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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祝福(7)(1 / 1)

这山间的民宿,老旧得仿佛随时会融入背后的黑暗。板壁缝隙里钻进来的风,带着林地的湿寒,吹得油灯的火焰忽明忽暗,在墙壁上投下我们摇曳晃动的、巨大的影子。那对老夫妇店主,像是两尊被山风磨蚀了的石像,除了必要的应答,再无多话。晚饭是简单的山菜、腌萝卜和糙米饭,盛在粗陶碗里,滋味寡淡,带着一股柴火烟熏气。用过饭,老妪才用含混的方言,指了指屋后,说那里有一处小的露天“汤”,若不怕简陋,可洗去风尘。

藤野先生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沿着屋后一条湿滑的石子小径往下走,不过十余步,便听到淙淙水声。拨开几丛恣意生长的蕨类,眼前豁然一处小小的岩洼,天然形成池子模样,边上用粗糙的石块略略垒砌过。一股乳白色的温泉,从岩缝中泊泊涌出,汇入池中,热气蒸腾而上,与山间夜晚的寒气相遇,凝成白茫茫一片雾霭。空气中弥漫着硫磺特有的、略带刺鼻的气味。

四下里寂静得可怕。远处黑黢黢的山林轮廓,像伏踞的巨兽,唯有溪流不知疲倦的奔响,更反衬出这天地间的空寥。脱去衣物,浸入水中,一股滚烫的暖意瞬间包裹了全身,旅途的疲乏与骨子里的寒意,似乎都被这地底涌出的热流缓缓化开。

藤野先生靠在池边一块较为光滑的岩石上,头微微仰着,闭着眼。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他的面容,水珠顺着他瘦削的脸颊和脖颈滑落。我们都沉默着,只有水流轻微的晃动声。

“周君,” 他忽然开口,声音在氤氲水汽中显得有些悠远,“今日在火车上,见你望着窗外山林,神色郁郁。可是想起了什么?”

我怔了怔,未曾料到他留意到我的失神。热水熨帖着皮肤,心底那点一直被压抑着的、琐屑的烦恼,竟有些松动。“也……没什么。只是看着那无边无际的林子,想起些旧事。” 我顿了顿,觉得在这与世隔绝般的深山热汤里,有些话似乎可以不必那么拘谨,“学生初到日本时,在东京,亦或是后来在仙台,总免不了被人指指点点。拖着辫子时,是‘猪尾巴’;剪了辫子,穿上制服,混在人群中,自以为无甚分别了,可那目光……仍是不同的。”

我想起弘文学院里,那些日本同学看似客气,实则疏离的眼神;想起初入仙台医专,同级生们窃窃私语,投来的好奇与轻蔑交织的目光;想起在看那些“日俄战争”影片时,周围爆发的、令我如坐针毡的“万岁”声。

“他们看我们,总像是看着什么稀罕物,或是……低人一等的存在。” 话一出口,便觉有些失言,忙补充道,“自然,如先生这般,待我以诚的,亦是有的。”

藤野先生依旧闭着眼,仿佛在仔细聆听那溪流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说道:“人有分别心,乃是常情。东洋与西洋,日本与清国,城里与乡下,士族与平民……处处是分别,处处是界限。” 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洞察世事的苍凉,“我年轻时,在东京大学医学部求学,亦是如此。”

我微微一惊。藤野先生极少谈及自己的过往。

“那时,” 他继续说着,语速很慢,像是从记忆的深井里一桶桶地打捞,“从德国来的先生们,自然是高人一等的。他们讲授的是最新的医学,用的是精密的仪器,言谈举止,都带着一种……我们当时称之为‘文明’的气度。日本的学生们,挤破了头想得到他们的青睐,学他们的做派,仿佛沾上些日耳曼的气息,自己便也高贵了几分。”

热泉汩汩涌出,水汽更浓了。

“同学和前辈之中,便有那等心思活络、善于钻营的。譬如……森林太郎君。”

森鸥外!我心中一震。这位文豪、军医总监,大名如雷贯耳,竟与藤野先生是同期?

“那时的森林太郎,才华横溢,锋芒毕露,德文极好,深得德国先生们的赏识。” 藤野先生的嘴角,似乎泛起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笑意,并非欣悦,倒像是自嘲,“他着和服,却能操一口流利德语,与教授们谈笑风生,引经据典。我们这些后来的、来自地方、木讷寡言的,在他面前,便显得格外土气与笨拙。”

“他看人,眼神是锐利的,带着审视与衡量。于他而言,学问、身份、乃至国家的强弱,似乎都有一套明晰的标尺。合乎尺度的,便是‘文明’、‘进步’;不合的,便是‘野蛮’、‘落后’。” 藤野先生睁开眼,望着蒸腾的白雾,目光仿佛穿透了时光,“我曾上过他的解剖实习课。他执刀极稳,下刀精准,对尸体的构造,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探究欲。那时我便想,此人日后,若非一代名医,便是……罢了,都是旧话了。”

他轻轻拨动了一下身前的热水,荡开一圈圈涟漪。“我提及此事,并非要论人是非。只是想说,周君,这世间的歧视与轻蔑,其根源,有时并非在于你本身如何,而在于他人心中那把固执的尺子。你来自清国,在他们眼中,那尺子便已短了一截。这不是你的过错,更非你需时时背负的枷锁。”

水声潺潺,他的话语,像这温泉水一样,缓慢地浸润过来。

“我出身于汉医世家,自幼读的是《伤寒论》,背的是《黄帝内经》。初入大学,接触这西洋的解剖、生理,何尝不感到隔阂与冲击?那一个个拉丁文名词,那一具具冰冷的人体,仿佛都在嘲笑旧日所学之虚妄。也曾彷徨,也曾自我怀疑。”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而坚定,“然则,医道求真。人体之奥秘,并不会因你是东洋人或西洋人,是日本人还是清国人,便有所不同。血管该如何走行,脏器该如何位置,自有其客观之理。我们能做的,便是抛开那些外在的尺子与标签,用这双手,这双眼,去贴近,去观察,去穷究那真实。唯有握住这真实,方能在种种偏见与喧嚣中,立得住脚。”

他转过头,目光透过朦胧的水汽,落在我脸上。那目光里,没有怜悯,没有训诫,只有一种同行者般的平静与期许。“清次这具遗体,其诡异超乎常理,背后牵涉恐更深。探寻其根源,或许艰难,或许危险,但这本身,便是‘求真’之路。你既同行于此,便当有此觉悟。不必因他人的目光而妄自菲薄,亦不必因前路的未知而心生畏惧。”

我望着先生那被水汽濡湿的、清癯而严肃的面容,心头那股积郁已久的、混杂着屈辱与茫然的块垒,仿佛被这温热的泉水与恳切的话语,渐渐化开了些许。是啊,血管该如何走行,脏器该如何位置,自有其理。这道理,简单,却有力。

我们在池中又浸泡了片刻,直到指尖的皮肤都起了皱。起身出浴,山间的寒气立刻扑面而来,激得人一哆嗦。用粗硬的布巾擦干身体,穿上衣服,那被热水浸透的暖意,似乎已渗入了四肢百骸,抵御着外界的清冷。

回到民宿那间兼作堂屋的厅堂,老掌柜正就着一盏昏暗的油灯,修补着什么农具。见我们出来,他抬起浑浊的眼睛,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去。

藤野先生走上前,从怀中取出那张折叠的、边缘磨损的纸片,小心翼翼地展开,指着上面的字迹,用尽量清晰的日语问道:“老人家,打扰了。请问,这‘大川添’的这个地方,该如何走?”

老掌柜停下手中的活计,凑近油灯,眯着眼,吃力地辨认着那墨迹。他那布满老茧、指甲缝里嵌着黑泥的手指,在“大川添”三个字上摩挲了一下,又移到下面那行小字“山深き 木霊の応ふ……”上,停留了更久。

他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脸上的皱纹像是瞬间加深了许多。他抬起头,看看藤野先生,又看看我,眼神里带着一种明显的困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

“这里……就是大川添。” 他哑着嗓子,用浓重的方言说道,手指点了点纸片上的地名,“你们找这地方……做甚?”

藤野先生神色不变,语气平和:“受一位故友所托,前来探访其旧居。他名叫清次,曾是位画师,多年前离乡,据说便是从这大川添出去的。”

“清次?画师?” 老掌柜喃喃重复着,浑浊的眼睛里掠过一丝茫然,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那茫然又迅速被一种复杂的、混合着惊疑与忌讳的情绪所取代。他摇了摇头,声音更低了,几乎像是自言自语:“没……没听说过这个人。这山里,哪有什么画师……”

他的否认,显得有些生硬,与其说是真的不知,不如说是一种下意识的回避。

藤野先生没有追问,只是将纸片稍稍挪动,指着背面那行和歌边上的、更为具体的地址标注——那是千早未曾提及,但纸片上原本就有的、更细微的一行小字:“大川添 奥 猿桥畔”。

“那么,这个地方呢?‘奥 猿桥畔’?” 藤野先生的声音依旧平稳。

老掌柜的目光触及“猿桥畔”三个字时,身体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那抹戒备之色更加浓重,甚至带上了一点……恐惧。

“那里……” 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嚅嗫着,“去不得……早就没人住了,荒废了……路也快没了,邪性得很……” 他连连摆手,像是要驱赶什么不祥的东西,“你们外乡人,不要去!听我一句劝,不要去!”

他的反应,如此激烈,反倒印证了那地址的非同寻常。

“老人家,我们只是去看看,并无他意。” 藤野先生坚持道,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可否告知,该如何前往?”

老掌柜盯着我们看了半晌,见我们态度坚决,最终颓然地叹了口气,那口气里带着山里人认命般的无奈。他伸出枯柴般的手指,指向窗外那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顺着屋后那条溪,一直往上游走……走到没路的地方,看见一座快塌了的、藤蔓缠满的木桥,就是猿桥了。”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警告,“桥对面……就是你们要找的地方。不过,我劝你们……唉,天亮再去吧,白天……好歹亮堂些。”

他不再多言,重新拿起农具,低头修补起来,但那微微颤抖的手,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藤野先生道了谢,将纸片仔细收好。我们回到那间狭小的客房。油灯如豆,窗外是沉沉的、万籁俱寂的山夜。远处,似乎传来几声不知名野物的嗥叫,悠长而凄厉,很快又被无边的寂静吞没。

“邪性得很……” 我回味着老掌柜的话,那恐惧不似作伪。

藤野先生吹熄了油灯,室内陷入一片黑暗。只有格子窗外,透进一点微弱的、星月的光。

“睡吧。” 他在黑暗中平静地说,“明日,去那‘猿桥畔’看看便知。”

我躺在冰凉的铺席上,听着屋外溪流永恒不变的奔响,想着老掌柜惊惧的眼神,想着清次那诡异的身体,想着藤野先生温泉中的话语。这寂静的山村,这“木灵回响”的深处,那“猿桥畔”等待我们的,究竟是何等的“真实”?

寒意,无声无息地,重新沁入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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