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点半,我走出了办公大楼。
回头看了一眼那栋灰楼,阳光底下,门口那块“中央文献研究室”的铜牌有点反光。
半小时前,我还以为自己要在这看一辈子资料。
现在,那地方已经跟我没关系了。
我手里捏着一张介绍信和一张去火车站的地图,脑子很乱,不知道该往哪走。
没人和我告别,也没人给我送行,我甚至来不及跟家里说一声。
我就像个被突然删掉的人,孤零零的,要去一个完全不知道是哪的地方。
周主任的话还在我耳朵里响。
“对外就说,你被调去西北一个偏远农场改造了。”
“你的身份、你的过去,都跟这里,跟你家,暂时断了。”
“一个……地图上没有的单位。”
这几句话,把我过去二十年认定的东西全给整不会了。
我吸了口气,没再回头,迈开腿朝火车站走去。
身后是我再也回不去的好日子。
身前是什么,我完全不清楚。
京城火车站里,什么时候都挤满了人。
南来北往的旅客扛着大包小包,脸上混着奔波的疲惫和对未来的期盼。空气里什么味都有,汗味、烟味,还有卖零食的味儿混在一起,呛人得很。
我按介绍信背后的指示,买了张去“陇安”的硬座票。
这地名我听都没听过。
候车大厅的椅子冰凉,我陷在闹哄哄的人堆里,却从没感觉这么孤单过。
我就像个隐形人,看着周围的人聊天、吵架、抱在一起,他们的世界充满了生活气,我的世界里,只剩下一片安静和那张不知道要带我去哪的调令。
广播响了,通知检票。
我跟着人流,挤上了绿皮火车。
找到位子坐下,我把挎包死死抱在怀里,扭头看窗外。站台上,那些送别的人还在挥手,有的在擦眼泪。
我心里空空的。
汽笛一响,车轮“哐当哐当”的转了起来。火车慢慢动了,载着我,开向一个完全陌生的未来。
窗外的景物一直在变,从高楼到村庄,再到一望无际的田野。
天色渐渐黑了。
我一晚上没睡,就睁着眼,看着窗外飞快倒退的黑影。
第二天中午,火车终于到了陇安。
这小站比我想的还破,就一条铁轨,一个只有几根柱子撑着的站台。
我跟着几个旅客下了车。
火车没停多久,又鸣了一声笛,开走了,很快就消失在了天边。
周围一下子变得特别安静。
我一个人提着包站在空荡荡的站台上,有点蒙,不知道该干嘛。
周主任说会有人来接我,可人呢?
就在这时,站台那头的影子里走出来一个人。
是个男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没领章也没肩章。他个子很高,皮肤是晒出来的古铜色,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像个石头人。
他直接走到我面前,一双眼像鹰似的,从上到下扫了我一遍。
他的眼神很利,看得我心里发毛,手下意识攥紧了介绍信。
他伸出手。
我赶紧把介绍信递过去。
他接过去扫了一眼,连看都没看内容,就塞还给我,然后对我点了点头,一句话不说就转身走了。
我愣了一下,赶忙跟了上去。
他步子大,走得又快,我得小跑着才能跟上。
我们穿过荒凉的站台,走出车站,上了一条全是土的土路。
路边停着一辆军用卡车。
那是一辆很旧的解放卡车,绿色的漆掉了好几块,露着下面的铁锈。车窗上全是黄土,最怪的是,这车居然没牌照。
开车的男人拉开副驾驶的门,示意我上去。
我爬上车,他把我的包扔进后车厢,自己也跳上驾驶座,熟练的发动了车。
引擎吼了一声,车身抖得厉害,然后我们就上路了。
一路上谁也没说话。
开车的男人像个哑巴,眼睛直直看着前面,方向盘把得很稳。
我好几次想开口问点什么,可一看到他那张冷冰冰的侧脸,又把话咽了回去。
纪律。
周主任警告过我,不该问的别问。
我只好扭头看窗外。
卡车一路往西开,地上的土路很快就没了,变成了坑坑洼洼的戈壁。车轮压过碎石,整个车都在猛烈摇晃,我感觉骨头都快散架了。
窗外的景色越来越荒凉。
开始还能看见几根骆驼刺,到后来,就只剩下一望无际的黄沙和光秃秃的石头。
这地方真是鸟不拉屎。
地图上,肯定找不到这种地方。
太阳慢慢下山了,给荒原染上了一层金红色。
卡车在一个看着像废弃采石场的山谷前停了下来。
我跳下车,看了看四周。
这里安静得吓人,只有风声在呜呜的吹。山谷两边是陡峭的石壁,上面全是风吹雨打的痕迹。地上扔着些大石头,还有一些生了锈的采矿设备。
一切看着都挺正常,但又感觉哪儿不对劲。
我的目光,忽然被石壁上的一些图案吸引了。
那些图案风化得很厉害,已经看不清画的是什么了。但我还是能勉强看出来,好像是人刻上去的。图案的风格很老,线条很粗,像是一些扭曲的人形,跪在地上,对着天上的某个圆形东西磕头。
这感觉……像是在搞什么祭祀。
一个现代采石场旁边,出现这种古代祭祀的石刻,这事本身就很奇怪。
就在我看得入神的时候,那个沉默的军人已经走到了我们正对面的一块巨大岩壁前。
他伸出手,在岩壁上一块不怎么起眼的石头上,按某种顺序,按了三下。
“咔……咔嚓……”
一阵让人牙酸的机括声响了起来。
接着,是打雷一样的巨响。
“轰隆隆——”
我脚下的地开始微微发颤,我眼前的整面岩壁,那块十几米高、几十米宽的大石头,居然从中间裂开了一条缝,然后缓缓的向两边滑开。
我张着嘴,半天合不拢,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比我看过的任何电影都夸张。
随着石头移开,一个黑乎乎的隧道口出现在我面前。
那隧道就像怪兽张开的大嘴,深不见底。一股混着土味、机油味和某种说不上来味道的凉风从里面吹出来,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隧道里,隔一段就有一盏昏黄的防爆灯。灯光很弱,照出一条水泥浇筑的通道,看不到头。通道两边,是光秃秃的粗大金属管和一排排复杂的电缆。
我傻站在原地,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脑子一片空白。
我到底……来了个什么鬼地方?
就在这时,一阵低沉的、嗡嗡的声音,从隧道深处传了过来。那声音不大,却好像能直接钻进脑子里,听得我胸口发闷。
开车的军人转过身,看了我一眼。
这是他第一次正眼看我。
他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好像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他终于开口了,声音很沙哑,像是很久没说过话。
“欢迎来到‘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