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所?”
我念着这三个字,感觉喉咙发干。
这地方怎么看,都和研究两个字搭不上边。
它给人的感觉,更像一座巨大又危险的地下钢铁堡垒。
带路的军人没有再给我提问的机会,他率先迈步,走进了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我只能跟上。
身后,“轰隆隆”的巨响再次传来,那扇由整块岩石构成的巨门缓缓关闭。最后一点自然光也被隔绝,世界陷入一片漆黑。
几秒钟后,通道两侧的防爆灯一盏接一盏的亮起,昏黄的光线向前延伸,好像没有尽头。
巨大的钢铁闸门彻底合拢,发出一声沉闷的“哐当”声。我的过去,好像被这扇门彻底隔开了。
隧道很长,坡度微微向下。我们走了大概十分钟,那股从隧道深处传来的嗡鸣声越来越清晰,像是某种巨型设备在低速运转,震得我耳膜发麻,胸口发闷。
空气里弥漫着机油、臭氧和潮湿泥土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不好闻,但让人精神紧张。
隧道的尽头,是另一扇更加厚重的圆形精钢闸门,就像银行金库的大门,上面布满了复杂的机械锁和一个巨大的转轮。
军人走到门边一个内嵌式的通讯器旁,拿起话筒,只说了一句:““鱼”已送到。”
话筒里传来一阵电流的嘈杂声,然后是一个机械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女声。
“身份确认……陈援朝,男,二十二岁,来自中央文献研究室第十三资料科。验证通过。b-3号闸门,开启。”
话音刚落,那扇看起来足有几吨重的圆形闸门中心,开始发出一连串令人牙酸的“咔嚓”声。复杂的锁芯结构层层解开,巨大的门体无声的向侧方滑入墙壁。
门后,是一个我完全没想到的巨大地下空间。
穹顶很高,至少有五十米,上面密布着粗大的管道和错综复杂的线缆。无数盏巨大的探照灯悬挂在穹顶之上,将整个空间照得亮如白昼。
我的脚下,是一个宽阔的广场,或者说,是一个交通枢纽。
广场边缘,有十几条和我们来时一模一样的隧道入口,上面用红色的油漆标注着不同的编号。一些和我乘坐的同款军用卡车正在进进出出,穿着各种制服的人行色匆匆,脸上都带着一种长期处于高压状态下的严肃和麻木。
有穿着军装的行动人员,腰间鼓鼓囊囊,背着长条形的装备包;有穿着白色研究服的科研人员,夹着厚厚的资料夹,一边走一边激烈地讨论着什么;还有穿着灰色工装的维修人员,推着各种叫不出名字的仪器设备,在巨大的管道和机械之间穿梭。
这里不像研究所,更像是一个建在地下的、永不停歇的军事要塞。
每个人都专注于自己的工作,没有人多看我这个新来者一眼。我感觉自己完全不属于这里。
带路的军人把我领到广场中央的一部大型升降梯前。电梯门打开,他对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自己却没有进来的意思。
“去负七层,局长办公室。”
他再次开口,依旧是那种沙哑的声音。
“局长?”我愣了一下。
他没有回答,按下了电梯的关门按钮。
随着电梯门的关闭,我看着他那张沉默的脸消失在门缝外,心里第一次对这个神秘的单位,有了一个模糊的认知。
有“局长”这个称谓,说明这里是一个“局”。
是一个在国家体系内,拥有正式番号的“局”。
电梯的下降速度很快,但异常平稳。楼层指示灯从“0”开始,飞速的向下跳动。
我看着那不断减少的数字,心也跟着一点点往下沉。
这个“研究所”,到底往地下挖了多深?
“叮。”
电梯在负七层停下。
门一打开,气氛就不一样了。这里没有了上面的嘈杂和裸露的管道。走廊很安静,地面是光亮的水磨石,墙壁是厚重的深色木质护墙板。空气中飘着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和烟草混合的味道。
走廊很长,很安静,只有我自己的脚步声在回荡。
我顺着指示牌,找到了走廊最深处的那间“局长办公室”。
我深吸一口气,抬手,敲了敲门。
“进。”
一个沉稳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我推开门,走了进去。
办公室很大,但陈设极其简单。一张宽大的办公桌,两把椅子,一个顶到天花板的书柜,还有一个挂在墙上的巨大地图。
地图上没有任何地名,只有密密麻麻的、用各种颜色标注的符号。
一个穿着中山装,头发花白,但精神很好的老人,正背对着我,站在地图前,手里拿着一根教鞭,似乎在研究着什么。
他没有回头,却直接开口了。
“陈援朝同志,欢迎你的到来。”
“我就是你要找的,‘不存在的单位’的领导。”
我立正站好,大气都不敢出。
“局长好。”我低声说道。
老人缓缓的转过身。
他约莫六十岁上下,脸上布满了深刻的皱纹,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他的目光在我脸上一扫,让我觉得,自己心里想什么都瞒不过他。
“坐吧。”他指了指办公桌前的椅子。
我拘束的坐下,身体挺得笔直。
“想喝点什么?这里只有白开水。”他拿起桌上的暖水瓶,给我倒了一杯。
“谢谢局长,我不渴。”
他笑了笑,自己喝了一口,然后将杯子放下,发出一声轻响。
“我知道,你现在脑子里肯定有一万个问题。”
“比如,这里是哪儿?我们是干什么的?为什么要把你一个搞档案的文弱书生,用这么大的阵仗弄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来?”
他每一句话,都说在了我的心坎上。
我点了点头,没敢说话。
“好,那我就用你最习惯的方式,给你做一次解答。你可以把它当成一次……入职培训。”
他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牛皮纸档案袋,和我之前在资料室收到的那个一模一样,但封皮上,写着“新人须知”。
他没有把档案袋给我,而是从里面抽出一张照片,放在我的面前。
照片是黑白的,画面很模糊,像是在水下拍摄的。
照片上,是一块面包。
一块普普通通的,看起来像是食堂里两分钱一个的白面馒头。
“你觉得,它是什么?”龙局长问。
我愣住了,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报告局长,是……一个馒头?”
“没错。它本来是一个馒头。”龙局长点了点头,“这是我们在三年前,从一个饥荒幸存者的遗物里发现的。它有一个特性,只要你掰掉一块,它会在二十四小时内,自己长回来。不多不少,正好恢复原状。”
我的瞳孔猛地一缩。
“我们动用了一切科学手段去研究它。切片、化验、分析成分……结果显示,它就是由普通的碳水化合物构成的,和市面上任何一个馒头的成分都没有区别。”
“它不吸收任何外界物质,也不需要任何能量,它就是凭空的,违反了能量守恒定律,在进行自我复制。”
“陈援朝同志,现在,你用你的唯物主义世界观告诉我,这是什么?”
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我的脑子完全乱了,这超出了我过去二十二年所学到的所有知识范畴。
凭空自我复制?违反能量守恒?
“无法理解,对吗?”龙局长看着我苍白的脸色,语气依旧平稳。
“我们把这种东西,统一命名为‘异常体’。”
“它们可能是一个物体,比如这块面包。也可能是一种生物,一个现象,甚至是一条规则。”
“它们的共同点,就是不遵循我们已知的任何物理定律,就像是……宇宙打了个嗝,吐出来的一些不该存在于我们这个世界的东西。”
他收起照片,换上了另一张。
那是一片广阔的星空,上面用红色的线条,画了一个巨大的、无形的“薄膜”,将一颗蔚蓝色的星球包裹在其中。
“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并非像我们想象中那么坚固。它被一层看不见的‘现实稳定场’包裹着。这层‘稳定场’,由我们人类的集体潜意识,和我们所熟知的物理规律共同构成。它的作用,就是屏蔽掉那些来自高维空间、来自未知领域的异常信息。”
“而我们的任务,”龙局长的手指,重重的点在了那颗蔚蓝色的星球上,“就是在这层‘薄膜’出现裂缝,导致‘异常体’泄露进来的时候,找到它们,评估它们,然后——”
“收容、控制、保护。”
“收容它们,不让它们危害到普通民众。控制它们,研究它们的规律,防止它们造成更大的灾难。保护它们,不被别有用心的人或势力利用,同时,也是保护我们人类自己脆弱的世界观,不至于因真相的暴露而彻底崩溃。”
“我们,是这个国家,乃至这个文明,最后的一道防线。一道看不见的,建立在‘谎言’之上的防线。”
“现在,你明白我们是干什么的了吗?”
我的脑子一片混乱。
现实稳定场……异常体……收容、控制、保护……
每一个字我都认识,但组合在一起,却构成了一个我完全无法理解的世界。
我一直坚信的世界,原来只是一个被薄膜包裹的脆弱气泡。而我们,就生活在这个气泡里,对外面真正的、混乱而恐怖的宇宙一无所知。
“我……我还是不明白……”我的声音因为震惊而微微颤抖,“为什么……为什么是我?我只是一个普通的资料管理员……”
龙局长深深地看着我,那双锐利的眼睛仿佛要穿透我的灵魂。
他忽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陈援朝同志,你六岁那年夏天,在院子里和邻居家小孩玩弹珠,一下午总共赢了二十一颗,其中十三颗是花色的,八颗是纯色的。那天你母亲穿着一件蓝色的确良衬衫,晚饭吃的是西红柿打卤面。你还记得吗?”
我的身体猛地一震,不可思议的抬起头看着他。
这件事,我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
那是我童年记忆里,一个极其普通、极其微不足道的片段。
可我记得。
我记得每一个细节。
因为我,什么都忘不掉。
从我有记忆开始,我看到过的每一本书,听过的每一句话,经历过的每一个场景,都会像烙印一样,永远刻在我的脑子里,无论我愿不愿意。
我看书不是用“读”的,我是用“翻”的。只要我的眼睛扫过书页,上面的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都会被我瞬间记下。
我看过医生,但所有的医生都说我的身体很健康,他们把这归结于“天赋异禀”,甚至无法给我的症状下一个准确的定义。
这是我最大的秘密。
可他……怎么会知道?
“我们把它称之为‘超忆症’。”
龙局长的声音,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
“一种极其罕见的,大脑记忆皮层异常活跃的症状。拥有这种能力的人,万中无一。他们是天生的信息处理器,是行走的人形数据库。”
他站起身,走到我的面前,将一张崭新的任命书放在我的面前。
“陈援朝同志,你的能力,不是什么无用的‘天赋异禀’,而是我们最需要的武器。”
“异常体不遵循物理定律,但它们遵循自身的规则。找到这个规则,是收容它们唯一的办法。而要从海量的、真假混杂的、看似毫无关联的线索中,找到那条唯一的规则,需要一个能记住所有细节,并进行超高速逻辑推演的大脑。”
“你的战场,不在前线,而在后方。你的武器,不是枪,而是你的大脑。”
“我代表组织,正式任命你为‘749局’——共和国第七四九特殊地质与生物现象研究所,档案与情报部,三级档案员。你的代号,就是你的名字。”
“你的任务,就是成为我们所有行动的‘大脑’和‘眼睛’。”
我呆呆地看着那张任命书,看着上面鲜红的印章,听着自己如雷的心跳。
我终于明白了,那张空白的调令,将我引向的,究竟是怎样一条道路。
我缓缓的站起身,用尽全身力气,对着龙局长,敬了一个并不标准的军礼。
“是,局长。”
龙局长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领着我走出办公室。
在我离开前,他站在门口,用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看着我,意味深长的说道:
“记住,你的每一个决定,都关系到无数人的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