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皮前脚刚踏出破庙,一辆黑色的轿车便幽灵般滑到他面前,安静地停在树林边的土路上。
车身擦得锃亮,在林间漏下的稀疏光线下,反射出一种冷硬的光泽。
它停在泥泞的土路边,与周遭破败的荒野格格不入。
米勒洋行的效率,高得令人心头发沉。
不等陈皮多想,车门从内被推开。
一个男人走了下来,他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黑色西装,戴着雪白的手套,身形瘦削,表情木然。
他对着陈皮深深一躬,动作标准得像是用尺子量过。
“陈先生,请。”
男人开口,是一口带着明显东洋口音的僵硬中文。
樱花国人。
陈皮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这个时代,还真是被各方势力渗透成了筛子。
他没有立刻动作,目光在那辆车和那个日本人之间逡巡片刻,单手拎起那袋沉甸甸的金条,迈步走向那扇敞开的车门。
陈皮弯腰,钻了进去。
随着车门“砰”的一声合拢,外界所有的声音都被隔绝。
车内空间宽敞,一股浓郁的皮革与雪茄混合的气味钻入鼻腔,那是属于金钱和权力的味道。
身体陷入柔软的真皮座椅,这舒适的触感,让陈皮逃亡多日而紧绷的肌肉,下意识地想要放松。
但他立刻克制住了这种冲动。
开车的司机始终一言不发,透过后视镜,陈皮能看到他那双毫无感情波动的眼睛。
车子平稳地启动,厚重的天鹅绒窗帘遮挡了窗外的一切景象,也隔绝了窥探的视线。
这辆车,本身就是一个移动的密室。
陈皮靠在椅背上,任由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与荒野在眼角余光中化为模糊的色块。
不知过了多久,车速缓缓放慢,最终在一处院落前彻底停稳。
那个日本司机再次为他拉开车门。
一座青灰色砖墙的独栋小洋楼,静立在车前,雕花的西式铁门紧闭着,门内是修剪整齐的花园。
这里看起来不像一个藏污纳垢的据点,反倒像某个归国富商的清雅宅邸。
铁门后,一个身穿灰色对襟褂子,约莫四十岁上下的男人早已等候在门口,神态恭谨,眼神却很平静。
“陈先生。我叫来福,是这座宅子的管家。”
来福躬身行礼,声音平稳,不多问一句,便侧身引着陈皮进门。
柔软的羊毛地毯瞬间吞没了陈皮的脚步声,锃亮的黄铜壁灯在红木家具上投下温暖的光泽。
这种住宅,这种装潢,别说是在这动荡的年代,就是在现代,也不是普通人能够得到的。
陈皮站在玄关处,一动不动。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
身上是破烂染血的黑衣,脚上沾满了泥土和草屑,脚踝处的绷带渗出暗红的血丝。
整个人散发着一股血腥、汗臭和灰尘混合在一起的馊味。
他与这里,格格不入。
然而来福的目光没有丝毫变化,仿佛眼前站着的不是一个狼狈的逃犯,而是一位刚刚归家的主人。
“先生,热水和换洗衣物已经备好在二楼卧室。裘德考先生吩咐过,您一路辛苦,先沐浴更衣,饭菜稍后便会准备妥当。”
来福的语气谦卑得恰到好处,身体微微躬着,每一个细节都无懈可击,是一个受过严格训练的管家。
陈皮没说话,只是抬脚,迈上了光洁如镜的红木楼梯。
鞋底的泥垢在昂贵的木质地板上,留下一道刺眼的肮脏印记。
来福跟在后面,脚步声轻不可闻。
到了二楼卧室门口,来福躬身伸手做出“请”的姿势。
陈皮却停住脚步,侧过身,冰冷的视线扫过来福的脸。
“你,下去。”
“所有人都下去。”
“没有我的吩咐,不准上二楼。”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淬了冰的刀子,瞬间斩断了空气中所有安逸的氛围,让人生不出半点反抗的念头。
来福的动作停顿了一瞬,随即躬身。
“是,先生。”
陈皮这才推门而入,反手将厚重的木门“砰”地一声关上,清脆的落锁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响起。
他靠在门板上,听着门外的脚步声彻底远去,把手中袋子丢在床上,才真正打量这个房间。
卧室的浴室中,一个巨大的柏木浴桶正散发着蒸腾的热气,水面上还漂浮着几片舒缓神经的草药。
旁边的小几上,一套崭新的墨色丝绸睡袍叠放得整整齐齐。
这些属于安逸和富足的气味,争先恐后地钻进他的鼻腔,试图麻痹他紧绷了数日的神经。
陈皮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他一步步挪到浴桶边,伸手探了探水温。
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眼眶没来由地一阵发烫。
他用最快的速度脱光自己,将那身记录着逃亡与杀戮的脏衣服扔在角落,整个人沉入水中。
温暖的热水包裹住疲惫不堪的身体,每一寸肌肉都在叫嚣着舒展。
他闭上眼,靠在桶壁上,之前紧绷到极致的神经,终于在这一刻,有了片刻的松懈。
被追杀,躲藏,忍饥挨饿,杀人,与虎谋皮……
他一个养尊处优的富二代,何曾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天。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
原来,特权在哪个年代都一样好用。
在二十一世纪,他靠着老爹的钱呼风唤雨,现在,他靠着“陈皮阿四”这个身份,靠着裘德考的别有用心,又过上了人上人的生活。
真是莫大的讽刺。
洗完澡,换上柔软顺滑的睡袍,他感觉自己像是从内到外都换了个人。
推开卧室的门,饭菜的香气已然十分浓郁。
楼下的小餐厅里,铺着雪白桌布的圆桌上,已经摆好了四菜一汤。
色泽油亮的红烧肉,清淡鲜美的清蒸鱼,碧绿生青的炒时蔬,还有一盅香气四溢的菌菇老鸭汤。
而在最中间,还端正地放着一碗……
一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
面条上卧着一个煎得恰到好处的金黄荷包蛋,撒着几粒碧绿的葱花。
陈皮的脚步,在楼梯口顿住了。
他的视线死死锁在那碗面上。
脑海中,原主那些被强行压制的记忆,像是被这碗面的热气一熏,猛地翻涌上来。
“快吃吧,别饿着了。”
记忆中,那个温柔的女声在耳边响起,清晰得让他浑身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