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德考脸上那副悲天悯人的戏剧化表情,第一次出现了不协调的停顿。
他碧蓝的瞳孔里,那份精心调配的怜悯,凝滞了半秒。
他设想过这头野兽的每一种反应。
暴怒,贪婪,感激涕零。
唯独没有眼前这一种。
一种猎物反过来审视猎人的,令人极度不悦的冷静。
陈皮没有再问。
他只是看着他。
那份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绞索,缓缓收紧,勒住了裘德考准备好的所有说辞。
呵,这洋鬼子,真当自己是条没脑子的疯狗,扔根骨头就摇尾巴?
陈皮在心里冷笑。
利用我可以。
把我当傻子,不行。
空气在破败的庙宇里变得粘稠。
“陈先生,我想你误会我了。”
裘德考终于重新掌控了自己的面部肌肉,那虚伪的微笑再次浮现,只是语调是那莎士比亚舞台剧式的夸张,此刻听来格外刺耳。
“我能找到你,并非出于监视你的行踪。”
他摊开手,姿态诚恳得像个真正的神父。
“而是因为我们有着共同的敌人,我的朋友,出于对朋友的关心,自然会关注你的每一个举动,包括你那张沸沸扬扬的通缉令。”
这话说得天衣无缝。
但也等同于什么都没说。
陈皮当然一个字都不可能信。
这鬼佬嘴巴里一个字都不能信。
陈皮收回目光,不再看那张令人作呕的脸。
他的指尖摩挲着那瓶冰凉的药剂,瓶身的光滑触感,让他纷乱的心绪沉淀下来。
陈皮嗤笑一声,药瓶在指间随意地抛了抛。
“我随便这么一问,你这么紧张做什么?我现在最关心的不是这个。”
裘德考瞬间松了一口气,也跟着笑了起来。
“你说的合作,也不是不行。”
裘德考闻言,眼底的喜色几乎要沸腾起来,但他很好地将它按捺下去,化作一抹志在必得的微笑。
“不过。”
陈皮竖起一根手指。
“我有几个小小的条件。”
他盯着裘德考的眼睛。
“我需要一个地方,一个能让我安全居住的地方。”
“当然!”裘德考立刻应承,这对他来说不值一提,“我会为你提供全长沙最好的宅子,最忠诚的仆人,这些都是应该的。”
陈皮笑了,那笑容里带着浓重的讥讽。
他竖起了第二根手指。
“我要我身上的通缉令,消失。”
裘德考的笑容微微一滞。
这比提供一个宅子要难得多,需要他动用在军政两界的关系,甚至要直接和陆建勋做利益交换。
“这需要一点时间,但…”
“那是你的事。”陈皮打断他,语气不容置喙。
他缓缓竖起了第三根手指,目光掠过裘德考身后那两个手已经按在腰间的随从,最终,如同一把淬了毒的尖刀,死死钉在裘德考的脸上。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
他的声音压低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杀谁,怎么杀,用什么方法杀,那是我的乐趣。”
“你,只需要告诉我,你想要下哪一座墓。”
陈皮向前踏了一步,周身那股被系统强行催发出的暴戾煞气,如同实质般压了过去。
“我们是合作,不是我给你当狗。”
他盯着裘德考,一字一句地,重新定义了这场游戏。
“明白吗?”
“没,没问题。”
裘德考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这三个字,脸上的笑容第一次显得有些僵硬。
他发现,自己对陈皮的看法有些片面了。
但他别无选择。
陈皮是他打入九门内部的重要一环,是他进入矿山的最合适的人选。
至于为什么他不信任霍三娘,那还用说,当然是不信任。
“你的条件,我全部答应。”
裘德考恢复了体面,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烫金名片,姿态优雅地递过去。
“城西,米勒洋行,我的办公室随时为你敞开。”
陈皮接过来。
看都没看。
两根手指夹着,像是夹着一张废纸,随手揣进兜里。
他背起那袋沉甸甸的金条,拎起那本足以让长沙翻天的账册,头也不回地向庙门走去,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
直到那道孤戾的背影彻底消失在黑暗中。
裘德考身后的随从才敢上前,声音里带着后怕。
“先生,这个人,太危险了,他完全不受控制!”
“危险,才好用。”
裘德考打断了他,
他碧蓝的眼睛里,方才的僵硬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病态的兴奋。
“陈皮先生,你最好不要让我失望。”
……
长沙城,红府。
与前几日的愁云惨雾不同,今日的红府,是一片死寂的白。
白色的灯笼取代了红绸,府内上下,人人缟素,脚步轻缓,连呼吸都刻意压低。
今天是他们夫人的出殡之日。
灵堂之内,二月红一身刺目的正红色戏服,站在棺椁旁,身姿挺拔如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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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华丽的红色,在这满目缟素之中,显得无比诡异,像是一滴泣血的朱砂,滴进了纯白的宣纸。
府里的下人跪了一地,没人敢抬头,更没人敢劝。
他们都知道,二爷的心,已经随着夫人的离去,一起碎了。
二月红的目光,没有看任何人。
他只是痴痴地望着棺中那张安详的睡颜。
他的脑海中,一幕幕画面飞速闪过。
是初见时,她从人贩子手里被他救下,那双清澈又惊恐的眼。
是他教她写字,她握着毛笔,小心翼翼地,在他的手心里写下一个“月”字。
是他带回一个半大的小子,那小子跪在地上,倔强地看着他,眼神像狼。
他跟丫头说:“你看这孩子,是个唱武生的好苗子。”
丫头笑着,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面,递给那个叫陈皮的少年:“快吃吧,别饿着了。”
少年狼吞虎咽,吃完后,对着丫头露出了第一个笑。
那时的陈皮,虽然性子孤僻,但眼里有光,有敬畏,更有对这个家的归属感。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
是从他开始跟着自己下地,见了血,拿了命,眼神里的光一点点被狠戾取代。
还是从他亲手杀了人,回来后,丫头吓得躲在他身后,而他只是冷冷地说了一句“该杀”。
二月红的心,像被无数根针细细密密地扎着。
他无比自责。
是他把一头有灵性的狼崽子,亲手调教成了一头只知杀戮的恶犬。
如今,这头恶犬反噬,欺师灭祖,滥杀无辜,还在丫头死后与自己做出如此荒唐的事情。
报纸上,张承德灭门惨案的消息,用触目惊心的黑字印着。
所有证据,都指向了陈皮。
二月红闭上眼,胸口一阵窒息般的疼痛。
是他错了。
是他亲手毁了丫头最心疼的那个孩子。
“二爷,吉时到了。”管家在一旁,声音沙哑地提醒。
二月红缓缓睁开眼,眼底一片空洞。
“丫头,走吧,我和你一起。”
他亲手为丫头盖上棺盖。
“咚”的一声闷响,隔绝了两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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